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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嬅知道自己要出嫁了。
若非是极为受宠,一般的王女都是在联姻之前才会被册封为公主。
虽然有个大昭第一武将做外公,但嬴嬅知道,子女众多的父王未必能记得自己这么个女儿。
因而被封为栎阳公主之后的几天里,嬴嬅便一直在猜测着未来夫君的身份。
以故都栎阳为名的栎阳公主是个极为尊贵的封号,听母亲说,这是那位只见过至多三两面的长兄为自己求来的。
母亲为此十分高兴,连带着栎阳公主也为此多了几分笑颜。
嬴嬅知道,母亲因为没有子嗣,常将王长兄扶苏视为己出,对待扶苏远比对自己这个亲生女儿好得多。
她并未因此责怪母亲,心中口上都不曾有过。
不但是因为不敢违逆母亲,更是因为那位王兄不比自己,天之骄子的他拥有如何的宠爱都不为过。
受母亲的影响,嬴嬅自幼性情温顺。但性情温顺不代表不通世事,她知道在这座森严禁宫中,没有子嗣依傍的女子是何等凄惶。
旁的不说,先王的嫔妃,如今还在世便只有两位,且都是有子嗣留存的。母以子贵,并不只是简单的一句话。
自己不是男儿这件事,已经让父王、母亲、外公在内的所有人都失望了,嬴嬅又怎会因此嫉妒母亲将应该给予自己的爱给了别人呢?
房门突然被从外打开,母亲王夫人缓步走入。嬴嬅挥手让正在为她簪花的宫女离开,起身向母亲行礼。
王夫人并未理会行礼离开的宫女,按着女儿的双肩让她重新坐下后,微笑着拿起梳妆台上的簪花亲自为女儿戴上。
并不是自己心仪的那朵,但母亲肯亲自为她如此做已经让嬴嬅喜出望外,自有记忆以来,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如此做,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令母亲不快。
“扶苏来了,想与你说些话。”
嬴嬅有些吃惊,但从铜镜中看到母亲同样有些疑惑的神色,她就知道母亲同样不知道王兄此来何意,嘴边的疑问便没有问出口,“好的。”
稍稍沉默了片刻,王夫人轻声问道:“可有猜测?”
知道母亲说的猜测是指什么,嬴嬅微微羞红了脸颊,轻轻点头,“有的,与几位姐妹也聊过此事。”
“哦?怎么说的。”一边为女儿梳着头发,王美人一边笑着问。当然得知自己将要出嫁时,与女儿一般年岁的她同样也曾多有猜测。
当得知是要嫁入宫中后,她几乎喜极而泣。
如今女儿也到了嫁人的年龄,王美人这才发现与女儿一起度过的时光短暂得令她惊讶。如何在脑中挖掘,共同拥有的记忆也稀薄得经不起她念想。
“多是些胡乱猜度罢了。”难得与母亲说上话,嬴嬅脸颊更红,有些小小雀跃,“嬴溱还说父王会把我嫁给胡人,让我好一阵挠痒才改了口。”
听出了女儿的欢欣,王美人心中微动,却很快将那点情绪藏到了深处。
“我大昭王女,怎能下嫁胡人,这嬴溱越发没个正经了。”陪女儿随意聊着,头发便梳好了。
因为其还未出阁,王美人只给女儿梳了个简单的丫髻,左右摆正之后便将她扶了起来,“走吧,莫让扶苏等急了。”
“唯。”
出到外殿,嬴嬅抬首望去,只见扶苏一如那日芷阳宫饮宴一般光彩夺目。
嬴嬅突然有些羡慕嬴溱的胆气。
虽然母亲经常以嬴溱的义渠人血统而鄙视,嬴嬅却时常想着如果自己当日也能有那份勇气,或许便可以与这位兄长说上几句话了。
见到母女两人从内殿先后走出,扶苏赶忙起身行礼,“见过美人。”然后对向着自己行礼的嬴嬅轻笑道:“见过王妹。”
嬴嬅笑着并未言语,王美人见两人行礼已毕,便请扶苏坐下。“公子今日为何有暇来访?”
扶苏恭敬回答:“方才去了华阳宫见过母亲,想着多日未来请美人安康,便冒昧前来叨扰了。”
虽是客套话,但王美人对此也极为受用,更加羡慕华阳夫人有这样孝顺的好儿子,“有劳公子挂念了,我很好。未知夫人身体如何?”
“母亲也很好,谢过美人垂问。”
又互相问了几句好,扶苏便提到了正题上,“扶苏有几句话想对王妹说,未知美人可否应允?”
王美人楞了片刻,才知道扶苏的意思竟是有些话要与嬴嬅私下里说。“这恐怕……于礼不合吧?”
扶苏苦笑着行礼道歉,“是扶苏唐突了,还请美人原谅。”
此时虽然未有男女大防,而且两人还是异母兄妹,但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仍然有违礼制,扶苏此来也不过是尽一份心而已,此时被王美人断然拒绝,心中却也有些放松,没有强求。
王美人虽被扶苏突然的要求打了个措手不及,却因为对他一贯喜爱而没有表现出怒意,“无妨。”
既然无法与嬴嬅说上话,扶苏又与王美人敷衍了几句便准备告辞离开了。
不料一直未曾开口的嬴嬅此时却突然出声:“请母亲应允了王兄的请求吧。”
正在谈话的两人愕然住了嘴,惊讶地看向了这位新封的栎阳公主。
被两人的视线,尤其是母亲隐含不满的视线压迫着,嬴嬅心中立刻忐忑不安起来了。
这好难啊,嬴溱。
“我还从未与兄长交谈过,所以……”嬴嬅手指绞动着衣裳,强忍着没有转头跑开,“母亲……”
从惊讶中缓过神来,扶苏立刻为自己方才一试之下的退缩以及那点可耻的清醒而内疚不已,“王妹说得是,还请美人给扶苏一个机会。”
王美人恼怒地瞪了一眼嬴嬅,看到女儿不安地低头,又看了看笑容中带有哀求的扶苏,心中到底软了些,“好吧……”
不等惊喜抬头的女儿和扶苏道谢,勉强答应下来的王美人严厉地各看了两人一眼,“只给你们一刻。”
“谢过美人。”
“谢过母亲。”
半是恼怒地嗯了一声接受了两人的道谢,王美人起身走回了后殿,“一刻钟,记住了。”
送别母亲后,嬴嬅捂着几乎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转过头却正好对上了扶苏温暖的微笑,还未消下去的红晕立刻又出现在了俏脸上。
看着这个柔弱的王妹,扶苏对于将她远嫁异邦更为愧疚。
时间分秒过去,王兄却还未开口,嬴嬅决定主动开口。
天知道为何她今日竟敢违逆母亲,甚至敢于主动与男子开口,虽然对方是自己的血脉兄长,“谢过王兄为嬴嬅求来栎阳公主的封号。”
扶苏只觉自己的愧疚就快凝如实质,“要将你远嫁齐王的,是我。”
责备我吧,以牺牲女子的幸福来达成政治目的我,将你嫁给胜负生死都难料的夫君的我,是应当被责备的。
“原来是齐王。”嬴嬅似乎没有注意到扶苏眼中的歉意,绞动着的手指微微发白,笑着问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齐国又是怎样的呢?”
暂时压下了心中的愧疚,扶苏轻吐了口气,为她说起了齐王和他的齐国,“齐王名为田建,虽然年少却雄心勃勃,有人主之风,假以时日定可为一代明君。
“而齐国物华天宝,有文名响彻列国的稷下学宫,有群山之尊的泰山,更有环绕国土,广阔无垠的大海。”
嬴嬅听得认真,仿佛真的听到了稷下学宫的朗朗书声,看到了水天一线的广袤海域。“大海啊……我喜欢大海。”
人们会喜欢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吗?
或许会吧,扶苏这么告诉自己。
但聪慧如他,心底里当然知道这只是嬴嬅宽慰自己的说辞罢了。
樗里偲说得对,柔弱乖顺的嬴嬅是联姻的最好人选。
她不会激烈反抗扶苏等人的安排,也没有野心从齐国内政旋涡中谋利,是一个作为同盟的最佳象征物。
这就是一位拥有天下最尊贵血脉的女子,在包括扶苏在内的政治家们眼中的形象和作用——一个象征物。
也许幸运的话,她也会拥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是个儿子就更幸运了。
扶苏强迫自己将这些思绪驱逐出脑海,继续为她说起此次赴齐途中的趣事。
他模仿起了张苍在听到要取水才能进门后的表情,逗得嬴嬅掩嘴轻笑;他说起了与卢炯在路上的闲聊,看到了嬴嬅眼中羡慕的色彩。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过去,扶苏在嬴嬅不舍的眼光中向王美人告辞离去。
嬴嬅做好了承受母亲怒火的准备,却发现母亲只是叹了口气,并未多说什么。
虽然有些疑惑,但嬴嬅仍是开心了很久,因为母亲并未责骂,更因为与兄长的谈话。
嬴溱,这么多年你只说对了一事。
能与他说上话,哪怕一句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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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官记载,临淄城下,代王受降的长公子并未理睬跪在车架旁身披丧服的齐王建,而是径自下车走向一位怀抱幼童的齐王妃嫔。
在一片仓惶跪倒在地众人之中,唯有她一人笑容妍妍站在路旁等着,如鹤立鸡群。
然后她终于等到了那句话。
“兄长带你去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