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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慢慢睁开眼,白晃晃的灯光让她难以适应,于是再次将双眼闭上。眼睑将灯光过滤成暗红色,让她的双眼得以逐渐适应,这才重新缓慢地睁开一条缝。
她略微运动肩膀,感受被卸掉的双臂,并未感到刺痛,接着又动动手腕,也正常,看来脱臼的部分已经被接好了。
七里见身体无恙,这才尝试着看看周围。
屋顶的灯架上点着许多支蜡烛,这灯架她在进破军的书房时见过,看样子她并未离开书房。周围的书架印证了她的判断,她确实还在书房里,自己正躺在一张被书架包围着的床上。床上铺着厚厚的毛皮,柔软得能把人陷进去,看来床的主人时常会秉烛夜读,然后就在这张床上夜宿。
七里慢慢坐起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钻进鼻子里,不知是什么香,但这香气柔和绵软,毫无刺激感,只怕是相当名贵的南洋异香了。她深深吸了下空气中弥散的香气,朝着周围看去,只见建文、破军和铜雀正坐在《坤舆万国全图》前面的雕花木榻上,案几上摆着两杯茶,破军正在讲什么,建文全神贯注在听,铜雀手里也拿着一杯茶,他在用茶杯盖拨离茶叶准备喝。
什么情况?记得在她昏迷前还是剑拔弩张的气氛,如何建文现在又和破军坐在一起了?
虽然有点惊诧,但七里并未发出声来,出航以来经历了太多变故,建文这少年似乎具有将事情引向另一面的能力。她见几个人坐在一起喝茶,建文已经恢复原本面貌,看样子应该是自愿让铜雀帮他解除伪装的。七里悄悄下地,穿上鞋子,蹑手蹑脚地走到附近想偷听。
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条小缝,破军留在门外的那只猫探进半个头来。听到门响声,建文、破军和铜雀一起朝着门的方向看来,同时看到了七里。
“七里姑娘醒了?这一觉睡得好久啊。”破军口气轻松地笑问七里,仿佛眼前的少女并非被他打晕,而是自己生出困意,借了主人的床睡觉一般。
“还不是被你打晕的?”七里暗想,不满地将脸转向建文,却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破军。破军身上毫无杀气,看起来同建文谈得很开心,建文对破军也如同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双方芥蒂全无。
“既然七里醒了,那小弟不打搅兄长了,这就回去馆舍安歇。兄长今日劳苦,也请早早安歇,莫要伤损了身子。”
建文站起身向破军辞行。破军也没有挽留的意思,说道:“方才我闻到风里有些水汽,只怕要有场暴风雨。这海上天气变化无常,雨来得快,太子也早点回去馆舍为好。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见破军称自己作太子,建文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如今流落海外,居无定所,太子什么的是不敢称的,大哥若不嫌弃,还是兄弟相称更为便当。”
破军微微笑道:“那好,愚兄我痴长你几岁,就不多谦让了。”
七里望向铜雀,想问他怎么自己睡一觉的工夫,两人居然开始以兄弟相称了。铜雀放下茶杯,也拍拍屁股站起来,并未向七里解释,倒是对着破军一揖到地:“多谢大王允诺赠予修船木材之事,那么老夫明日就去同老何商量怎生取用?”
铜雀很少对人施此大礼,破军颇有些受宠若惊,赶紧上前搀扶:“老先生何必如此多礼,既然我破军说了船厂里的木料随便取用,您大可将蓬莱的船厂当作是自家的。我家库里最不缺少造船的大木料,不要说一艘青龙船,便是再来十艘二十艘,蓬莱也供应得起。明日老先生随意取用便是。”
建文忍不住轻轻“哼”了声,然后悄悄挪到七里旁边,讪笑着小声说道:“你刚睡着时,破军答应给咱们白修船,铜雀作揖估计是怕破军反悔了,想着把这事敲定。这老人家哪里是在谢破军?分明是在谢钱呢!”
七里也压低声音问建文:“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事?破军不是郑提督的人吗?怎么不抓你?你们怎么就和好了?破军为何答应白给我们修船?他下面要如何?是放我们走,还是会把我们软禁起来?”
七里连珠炮似的问出一串问题,建文没法一一回答,就说道:“你且不要问了,待会儿路上我慢慢告诉你。”
窗外一阵劲风吹入,冷得人一哆嗦。接着是更加浓重的水汽,水汽又引来雷声,“轰隆隆”地在远处天上闷响。见雨真要下起来,三个人赶紧告辞,破军本想派两个亲兵撑伞送他们回去,铜雀说知道馆舍在哪里,这距离快走几步就好,只要了只灯笼。破军将他们送到柏舟厅外,直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不远的街巷深处。
三个人快步走着,雨开始零零星星落下,满街的猫咪都没了踪影,大概都去各处屋檐下躲雨了,偶然屋脊上会有猫影快速奔过。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路上三人只是赶路,谁也没有说话,见离柏舟厅远了,七里追上建文打破沉默。
原来,在七里被破军打晕后,建文想过拼死一搏,可连七里都打不过的破军,他又能怎么办?情急生智,只好仰着头大声问破军想要如何处置自己,他此时并不打算险中求生,只是觉得既然只剩死路一条,不如死得有尊严点儿。
谁知道破军倒先笑了,他问铜雀是不是什么也没告诉建文就带着他们来这里了。铜雀倒是坦然承认,老阿姨当初没有跟建文交代为什么要来蓬莱,也不说破军是何种人,意图是要考验建文的危机处理能力。既然明知不会真的有危险,他自然不想多嘴,也想着看看建文如何应付。
“破军和郑提督不但认识,而且是在二十多年前两人还是少年时便相识,可说得上是情同手足了。”建文说到这里,思绪似乎也随着破军说起的往昔故事飞走了,破军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和郑提督的交往,想起那时他眼中的郑提督。
少年时的破军父母双亡,曾被叔叔卖为奴隶,在波斯商人的桨帆船上做了三年见习桨手。后来他染上瘟疫,主人怕他会将病菌传染给其他桨手,就将他扔在泉州的码头。
靠着顽强的毅力,破军活了下来,他不知自己的老家在大明什么地方,加上即使回去也举目无亲,他只好在泉州码头住下,靠打零工讨生活。很快,他靠着一双拳头在码头上打出了名,成为码头上老大们争夺的金牌打手。
靠着拳头赚来的钱虽然多,可这钱来得快,去得也快。有时他会把钱花在酒肆欢场,一袋银子一晚上就能花得干干净净;有时又会由于怜悯将还带着血腥气的银子甩给码头的乞丐,毫不吝惜。
这样的生活不知过了多久,他遇到了郑提督。那时的郑提督还只是羽林军中的见习军官,率领一支队伍跟随祖皇爷巡查。不知为何,在围观队伍里的破军看着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郑提督觉得很不忿,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个靠着父祖庇荫发达的富家子,于是想起了项羽见到秦始皇銮仪时的感慨,指着郑提督发出了相似的感慨:“彼可取而代之。”
“祖皇爷是谁?”七里虽然想安安静静听故事,但是忍不住问建文。
“就是我的皇爷爷,大明的开国之君,靠着一双手,两条黑色长枪打出这万里江山的绝世英豪。”说到自己爷爷,建文忍不住挺起胸膛来,他爷爷当初以一介布衣起家,竟能荡平群雄,将鞑虏从中原赶出去,一扫百年腥膻,想想就热血澎湃。
“鞑虏?”七里的脑袋里显现出腾格斯混浊懵懂的面孔,似乎看到几百个那样的家伙穿着朝服在紫禁城的朝堂上傻笑,宝座上的皇帝也长着和腾格斯相同的脸,“你在讲蒙古人吗?哦……好像是啊,听说他们当初还攻打过日本呢。”
“可不是?但是貌似失败了,大概是因为带兵的是和腾格斯一样会晕船的蒙古水师提督吧?”讲到这里,建文突然想到,自己和腾格斯其实也算是敌人呢,毕竟腾格斯家族所效忠的草原势力,至今还经常找大明的麻烦。
和七里闲扯完,建文继续讲起破军的故事:
听到这句话的不光是郑提督,还有羽林军的许多将兵,破军敢这样对一位皇家军官说话,肯定是大逆不道了。于是,几名羽林军上来要抓破军,破军当然不可能轻易被他们抓到,三两下就将他们都打趴下了。郑提督看破军那么能打,也被激发出少年人的好斗之心,跳下马来和破军厮打。郑提督从小学得一身好功夫,破军则是码头上打出来的,两人打了上百个回合都不分胜负。后
来,羽林军看郑提督拿不下这个愣小子,几十人一拥而上才把他制伏。
本来,破军以为这回自己死定了,至少也会被流放到什么偏远地方。没想到,郑提督看上他的好功夫,在祖皇爷面前求了情。祖皇爷将破军叫来考他的拳脚,加上破军又极是聪明豪爽,祖皇爷心里也很喜欢。结果,祖皇爷将破军留在身边,同郑提督一起做了见习军官。
三年后,两个人在全军的大校演里脱颖而出,双双以全胜纪录成为正式军官,分派去沿海卫所。在对倭寇的作战中,两人通力配合,以极少兵力连破倭寇水寨,在水战和步战中都显示出卓越天赋。祖皇爷对他们的表现极为赏识,当时的大明天下草创,除了北方草原和南方倭寇的威胁,四方小国也不愿臣服,奉大明为正朔。考虑到两人都熟悉水战,又都是祖皇爷信任的人,于是组建帝国远洋水师的任务,被交到了两位年轻人手上。
“你祖皇爷真是敢用人,这样年轻的两个青年,竟然让他们掌管整个帝国的水师?”七里又忍不住插话了。
“那还用说?我祖皇爷几十年前鼎定天下时,曾在鄱阳湖同他的对手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水战。”说到这里建文再次觉得胸中澎湃起来,祖皇爷是他最尊敬的人物,“当年我祖皇爷坐在白色的战舰上,一舰当先冲在数百艘战舰之前,主舰旁指挥两翼的是跟从他起兵,被称为双璧的两位将帅。我猜,祖皇爷一定是希望将郑提督和破军着力培养成新的大明双璧,共卫国家的海疆。”
建文继续讲:
郑提督和破军建造了庞大的舰队,数年中他们率领这庞大的舰队多次远征,讨伐海盗、慑服不肯顺服的诸国,逐渐将纷乱的南洋重建秩序。
多年的征战,将两人都锻炼成举世无双的水师将领,各自在舰队中建立起了威信,大明水师有了两位提督。即便如此,他们两人的关系依旧好得如同少年时一样,郑提督是兄,破军是弟,两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总是为对方着想,从未发生过争执。两人都对大明忠心耿耿,只是破军专心履行自己作为水师提督的天职,郑提督却热衷于朝廷政治,时刻关心着宫廷动向。
争执终于出现了。
那一年,他们的舰队正在远征的路上,万里之遥的大明传来信息,祖皇爷驾崩,新皇帝也就是建文的父皇即位。
新皇帝需要有力的支持者,他殷切希望对自己示好的郑提督率领强大的舰队回到大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以慑服那些手握重兵、不安分的亲王。郑提督对此饶有兴趣,在他看来,兄弟二人再次通力合作,在朝政的凶猛波涛里谋求新高峰的时代来临了。然而,破军则对朝政毫无兴趣,甚至可以说是厌恶。他不习惯朝中官员阴鸷狡黠的嘴脸,对他来讲,波诡云谲的朝廷阴谋比海上的飓风更难应付。
更何况,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二人远征以来最强大的敌手,上千艘战舰组成的南洋诸国联军正朝他们袭来。假如他们退军,多年来经营的南洋秩序将毁于一旦。破军希望专心对付眼前的敌人,郑提督却缺乏战意,只想快点回到大明本土。他们争吵了整整一夜,破军才勉强说服郑提督和他一起先打败强大的敌人。
然而,作为主攻的破军和敌人血战拼杀时,郑提督却没有按照计划前来,海战开始五个时辰后,意兴阑珊的郑提督舰队才出现,并给予敌人最后一击。破军为此大发雷霆,水师的将领们从未见破军发过那么大脾气,郑提督的迟到使他损失了将近一半的船只,他同郑提督大吵了一架。
兄弟二人维持了十几年的亲密关系彻底破裂。他们决定分道扬镳,郑提督率领主力回到大明参与新皇帝的皇位斗争,少数忠于破军的将兵则与破军一起放弃军职和真名,留在南洋开拓他们的新世界。
破军在海图上用笔画了条线,这条线以北是大明实控的南洋,以南则是尚未探索的黑暗世界。他说,这条线以北交给郑提督,自己将去更南的海域开拓新天地。
“君行其易,我行其难。”说出这句话的破军从此和郑提督再也没见过面。
后来,郑提督成功帮助新皇帝稳住皇位,成为皇帝身边炙手可热的权臣,破军在南洋重组他的舰队,在大明控制外建立了蓬莱岛。郑提督几次三番给破军写信,希望他重新归顺朝廷,但破军都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他说自己忠于的皇帝只有祖皇爷一人,既然祖皇爷不在了,他也不想再向任何人称臣。渐渐地,破军在南洋之南的化外之地建立起自己的独立王国,被征服的小国纷纷向他称臣纳贡。虽然名为海盗,破军却同七杀和贪狼共同签订了一份条约,由三位大海盗共同维系南洋的秩序。
“他们签了协议?是什么样的协议?”七里又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破军不说,我自然也没问。”建文抱着肩膀,雨点顺着冷风从他脖领子钻进去,冻得他全身蜷缩起来,“也许,破军真正效忠的只是我祖皇爷一个人罢了,祖皇爷驾崩,他自然不必再效忠我父皇。郑提督用大明水师一半舰队诱惑他,他说覆水难收,两人如今已是官匪殊途。他对大明还怀着赤胆忠心,也许是在替祖皇爷守着这片大海。郑提督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破军,但破军对郑提督还心存兄弟情谊,虽然嘴上说着今生今世不会再见他,却一直关注着郑提督几次出航,还把航线画在地图上……”
说到这里,建文有些默然,他何尝不是和破军一样,对郑提督怀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既有爱,也有恨,有时是爱恨交织,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和破军说过郑提督杀死你父皇的事吗?”七里见建文有些消沉,于是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个?……我没说,毕竟不知他和郑提督今时今日关系如何。不过看他对祖皇爷情深意切,我大着胆子拿出了传国玉玺,想看看他会如何。”
“如何了?”
“他立即正色说,若是我有意重登大宝,他愿将蓬莱十万人马都纳于我麾下。”说到这里,建文故意停下,想看看七里的反应。谁知一看七里的脸,他“扑哧”笑了出来。原来之前为易容装作小厮,她把脸化妆成了男人模样,但雨水一淋,她的妆都花掉了,现在脸上黑一块黄一块,看着极是可笑。
七里完全忘记自己易容的事,她见建文说破军愿意将蓬莱人马纳于他麾下,想也不想就说:“既然如此,难道还有不答应的道理?”
“傻姑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前面打灯笼引路的铜雀说道,“还好建文不是你,破军不过是想试探建文。要是建文喜形于色满口答应,显然只是头脑简单的庸碌之辈了,破军连他父皇都看不上,又如何会为一块没用的石头甘愿臣服?”
七里手指顶着下巴想了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换作我是破军,大约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家伙。那你是如何回他的?”
建文又看了看七里,将头转去看铜雀手里提的灯笼:“我说,以外国之兵攻大明疆土,是为不忠;破军你既是遵我祖皇爷之命镇守在此荒僻之地,我若是让你放弃南洋帮我重夺皇位,是为不孝;为夺帝位,杀死我大明军人子民,是为不仁;让蓬莱将士为我一己之私流血牺牲,是为不义。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辈,你即使助我夺了帝位,于天下人又有何益?”
“傻瓜,”七里嘟囔了一句,“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然后又如何?”
“然后?”建文忽然笑起来,“然后破军就不叫我太子,管我叫兄弟了,还说在蓬莱岛,就算锦衣卫也不敢对我造次。他还说,我一点儿也不像太子,也不知是夸我,还是笑我。”
七里知道破军是个厉害角色,既然建文这傻小子能入他眼,可见建文真的有自己感觉不到的优点。她点点头,又问道:“那佛岛的事,你问了吗?”
“佛岛嘛……”
建文刚要回话,铜雀突然提起灯笼,迅速吹灭,巷子顿时一片漆黑。
“你干什……”没等建文责问完,七里伸手堵住他的嘴:“嘘,有人。”
建文定睛一看,果然侧前方有人戴着斗笠正从另一条巷子里转出来。这人行色匆匆,似乎是冲着他们这边方向来的。铜雀和建文一对眼色:“莫非是杀手?”
“虽然不知是何人,但是此人杀气很重,躲躲为好。”
铜雀拉着建文,躲进旁边一条逼仄小巷。
走了没几步,铜雀忽然跺脚暗呼“糟糕”,原来他走得急了,竟走进了一条死巷。
“如何是好?”
听到脚步声越发临近,朝着这条巷子走来,建文有些着急了,铜雀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七里突然从腰间抽出块布,迎风一抖竟变成桌面大小,将三人完全罩住。
“你这是干什么?”被布蒙住的建文有些生气,不知道七里在做什么。
“忍法,土隐之术。”七里手里掐着法印蹲在地上,并示意建文和铜雀也蹲下,“只要被罩住,在他看来我们只是一堆碎砖瓦,我们却可以看到他。”
建文心下稍安,蒙住自己的布料果然渐渐变得透明,可以看到外面的事物。只见那黑影走进巷子,朝着他们走来,在快靠近他们的时候停下脚步,果然没有看到他们。
“判官郎君!”建文立即认出,这人正是破军的副手判官郎君,“他来这里做什么?”三个人面面相觑。
雨越下越大,判官郎君站了良久,似乎是在等什么人的样子。片刻后,巷子外响起“嗒嗒嗒”的脚步声,三个打伞的人影出现在巷子口。
等三人走近了,竟是三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建文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去,认出当先一名是曾在柏舟厅质问过自己的锦衣卫,他左手边的是跟他聊过天的沈缇骑,右手边的看样子只是个小跟班。
当先的锦衣卫见了判官郎君一拱手,判官郎君也回礼,看样子他要等的人正是他们。
“小郎君,在下奉指挥使钧旨说与阁下知道,这次我们来此,除了找那小子,也是为了蓬莱的事而来。”当先的锦衣卫看样子是三人中的首领,是以都是他在和判官郎君对话。
“蓬莱岛人海茫茫,每天来来往往何止万人,那小子你们找到了吗?”
“已然断定了八九分。”锦衣卫说道,“我和沈缇骑试探过,应该就是此人,只是他易过容,企图蒙混过关。他的船是不是停在港口的闸库之内?我看到闸库里有艘被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船,外面又有许多人在看管,从船的大小和大致外形看,应该是青龙船无误。”
“这帮锦衣卫好厉害,竟然全都发现了。”建文不禁脸上发热。
判官郎君还是不动声色地说:“太子在我蓬莱,若是动他就是与我蓬莱为敌。至于青龙船,还是那句话,既然在我蓬莱地盘内,就是蓬莱的东西,谁要动了,就是与破军为敌。”
“呵呵呵……”锦衣卫的肩膀耸动着冷笑起来,“小郎君,这里没有外人,也不必装什么忠臣了。你我是知道的,你若是甘居破军之下,也不会和我们锦衣卫保持联系。此次前来蓬莱,一者是要拿下假太子,二者是要夺回被他偷走的青龙船,至于三者嘛……胡大人临行吩咐我们指挥使大人,务必与你联系。”
“又是胡大人?”七里小声说道,这家伙虽说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一路上却总在和他们作对。“胡大人?他要你们联系我做什么?”小郎君的声音微扬。
“不要故作无知,小郎君。如果不是胡大人尽力相助,你能三年间从破军手下二十四卫区区一介判官蹿升到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总判官之职?又如何能立下这许多功劳,得到破军信任?”锦衣卫走前两步,声音虽然不大,却极有威严感。
判官郎君没有回话,由于背对着墙角,建文等人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他略略低着头,似乎是被逼问得难以回答。
“胡大人说了,此次太子和青龙船,定要交于我们带回去,此事没的商量。另外,指挥使大人此次还有个任务。听说郑提督几次三番写信让破军重新归顺朝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推搪,实在不识时务。我们此次来,就是要最后再试探下破军的意图,如果他愿意归顺胡大人,自然让他高官得做,这块地盘也可以继续让他管着。他若是还不肯……”锦衣卫又凑近点,几乎要贴到判官郎君脸上,“你是知道的。胡大人培养你,正是此时要派上用场。”
“破军手下自有一票老兄弟,像老何那样的,都是当初脱离大明水师时带出来的。如果使用极端手段,就算杀了破军,只怕这些人也不会服我。”判官郎君依旧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呵呵呵呵……”锦衣卫再度肩膀耸动地笑起来,笑得好似深夜枭鸣,“我们此次来,正是要帮你。哪些人你控制不住,可以列个单子,我们一个个帮你处理,保证神不知、鬼不觉。你放心,这次指挥使大人带来的,从我们这些随从到挑夫、杂役,其实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建文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想到,这些锦衣卫竟然不光是冲着自己来的,居然还有这样的大阴谋在后面。判官郎君的头略略抬起来,沉声说道:“那我若是杀了破军,胡大人可以保我为南洋之主?”
“自然可以,胡大人一直想培养一支能和郑提督分庭抗礼的水师,只是自己没能力组建。若是你能取破军而代之,胡大人不光许你永镇南洋,还可以每年从朝廷拨笔款子给你。他老人家如今是大明皇帝面前的红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你吃得饱饱的,自是比跟着破军强。”
判官郎君原本是一方海盗出身,自己也是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跟了破军后,蓬莱军规严谨,不许任意抢劫,所部人马又日渐增多,渐渐到了寅吃卯粮的窘境,部下也多有怨言。
“如何?是跟着胡大人做一方之主,还是跟着破军殉葬,判官郎君尽可自行判断。若是再犹豫不决,只怕……”
锦衣卫正得意扬扬地说着,突然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盯着建文等人。建文开始以为是自己暴露了,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看到锦衣卫手里的伞掉到地上,身体在颤抖。
锦衣卫后退几步,建文看到他肚子上插着的匕首。
“你着实令人生厌。”
虽然看不到脸,建文还是能听出判官郎君语气冰冷。锦衣卫嘴里涔涔地冒出血来,“扑通”一声倒在雨地里,鲜血顺着雨水流向排水沟渠。
跟着来的另一名锦衣卫扔掉雨伞,伸手去抽腰间的绣春刀,沈缇骑知道他拔刀在手大家都活不成,赶紧按住他的刀镡,将刀轻轻送回刀鞘。
“要杀他灭口吗?”从语气判断,判官郎君显然是在和沈缇骑说话。
沈缇骑紧紧握着那名锦衣卫抓着刀的手,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不必,这是我的人。”
“好吧,让他把嘴闭紧。”判官郎君点点头,然后指着地上还在倒气的家伙问道,“怎么处置?”
“让我来好了,不会留下痕迹。”
沈缇骑蹲下来,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判官郎君的手,大约是怕他给自己也来那么一下。
沈缇骑伸手按住地上那锦衣卫的胸口,只见他袖子涌动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出来。不多时,从他袖口爬出来百十只黑色小甲虫,甲虫爬上锦衣卫身体,从口、鼻、耳等窍门爬了进去。不多时,只见尸体渐渐萎缩塌陷,似乎是被甲虫从内部吃空的样子。建文觉得嗓子痒痒得想吐,七里和铜雀倒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样子他们没少见这样的场景。
不多时,锦衣卫的身体消失得干干净净,连点渣滓都不剩,仿佛世上从未存在过这个人。
沈缇骑又一招呼,那些甲虫爬回他的袖筒,无影无踪。
“哼,你们锦衣卫杀人灭口的办法倒是便当,省得我费事。”判官郎君看完全程,似乎也觉得很新鲜有趣。
“小郎君一句话的事,小人怎敢不办?多年来收了小郎君这么多好处,让咱潜伏在锦衣卫里替你做眼线,如今正是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沈缇骑没起身,仰头赔笑道。
“回去和指挥使怎么讲?”
“小人自有说辞,小郎君尽管放心。”沈缇骑犹豫了一下,又问,“那指挥使大人说的事……”
“我自有计较,回去就说我答应帮胡大人做掉破军就是。至于怎么做,还要容我想想看,破军待我也不薄,如果真按着胡大人的意思来,我看也太过草率。还是那话,破军手下有一班老兄弟,此事还要从缓进行。”
判官郎君话音刚落,忽听巷子外有人大声喊:“建文,是你在里面吗?俺找你们找得好苦!”
建文心中大惊,暗想:“他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
这声音正是腾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