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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浪比船还高!”腾格斯扒着船帮在汹涌的海浪下大喊。
小蓝船一边躲避着如巨棰般斜斜砸入海面的大橹,一边向前疾驰。刚才出发之前,一众哨兵和舵手曾向建文拍胸脯保证计划的可行性,说这小蓝船从敌兵眼皮子底下溜过去并不难——可他们从来没说要从这天降的大橹之间穿过。
不过头顶这种福船有三四层,它的制式不像青龙船一样在船尾外挂两个望楼。如果不是从侧窗伸出头来,摇橹一层的军汉们势必看不到橹下面的状况。同样地,也正是只有从橹下这裂石崩云的海面上穿过,才不会暴露在对面一翼的视线之内。综合考虑之下,这的确是潜入敌军深处的最佳路线。
“放心放心!平安通过。”那哨兵双手把稳船舵,让诸人使劲蹬船。
这船下起起伏伏的每根巨橹之间仅隔了两三丈,一艘便要过十余道橹。小船往左偏三五尺,就会被雄浑的海流拍到船壁上;往右偏三五尺,就会被巨橹砸成肉酱。哨兵说得没错,世界上的确很难再有比这更“刺激”的游戏了。
建文他们听哨兵这么说,哪里敢怠慢,赶紧再次蓄力狂蹬,毕竟谁都不想死得过于刺激。四周只剩下起起落落的巨大黑影和澎湃的水声,他们把船舵的支配权完全交给了哨兵。哨兵现在已经一句话也不说,而是全神贯注地调节着舵盘和曲轴连枝,表情带着一种与战场不相称的沉静。
那表情好像他并非是在纷纷落棰、汹涌浪潮之间驾驶一叶小舟,却更像是端坐在明堂净几之前,正映着充沛的日光给一粒米雕花。
“大家不要打扰,他现在进入了‘心流’。”七里借用忍术的术语冷静地解释。
建文和腾格斯也定下心来。这就像走吊桥一样,桥下水流湍急,与过桥人可无关。
没有了那种煎熬的感觉,时间仿佛也流逝得更快了。船外炮声隆隆,仍是一阵乱轰,可见铁面佛的火气还没撒完。建文和小郎君相约三刻西洋钟内到达青龙船,剩下的时间已经不算充裕。
巨橹起了又落,他们数了有十余记,总算越过了这条船。建文道:“快,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大王坐好。”哨兵沉静地答道,接着小蓝船迅速穿越海面,又移动到另一艘大福船底下。
这便是运送朱雀的大福船船尾。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天光已经黯淡下来。船上所载的所谓“佛焰”大放光明,更是把船底这篇位置映成死角,仿佛提前来到了黑夜。为了准确无误地传递旗语,大明船只都在瞭望楼燃起火盆,建文在这艘船下,竟感觉到一种极其独特的心跳在胸腔下搏动。他知道,那火焰中熊熊燃烧的不是别的,正是朱雀船的船灵。
“有什么可做的吗?”七里察觉到了异样。
建文摇摇头。青龙现在已经认主,只要找到它的位置,要与它搭上话并不难。但其它三灵可未必能识得建文,除非是以王命旗牌或者玉玺去尝试。但是,那随身的玉玺已经给姚国师夺过去了,估计更不在这队船阵之内。他不仅是欠下了骑鲸商团一笔惊天的抵押款子,横竖没法跟铜雀交待不说,眼前也没法去尝试驱动其他三灵。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四灵一同号令,并且成功将它们解禁出来,那么战局将会有惊天的逆转,这场玩闹般的追逐战也将会升级为一次注定载于史册的大战——但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他们没有停下,继续沿着大福船的左舷船腹往前摸索。由于运送四灵的船队是整个明军阵型被护佑的中心,朱雀船底又是名副其实的“灯下黑”,加之夜幕降临,现在倒完全不必担心被敌军发现;但是这么一来,躲避巨橹的难度也增加了很多。
大福船的船橹仿佛一群在夜间啄饮海水的怪兽,仅仅是昂头低头就卷起一个又一个乱流。众人在沉沉暮霭中小心地踩着踏板,分分秒秒又变得难捱起来,那哨兵毕竟也只是一个人,用如此惊险的途径闯过大船实在耗费精力,再加上天这么黑下来,他渐渐没有了刚刚全神贯注的状态。好在有了刚刚那条船的经验,这次还算顺利。
行到船的一半的时候,哨兵忽然道:
“这橹的节奏开始乱了。”
建文仔细听了听船外的火炮声,炮声一时停住了。
“一定是小郎君那边开始撩拨成功了。之前说注意与大明之间炮火的节奏,想来现在一是炮手疲了,二是明军的首领磨合出了经验,想要将蓬莱船甩掉,准备加速了。”
此时突然一阵风声大作,吹得小船连连
摇晃。建文道:“不好,大明要调戗了。快把好舵。”
原来昼夜之交,海上起了一阵逆风,明军的船队想要开得快一点,便调转了船头与船帆,把顶头的逆风转成侧风,使船队能以之字形前行,叫做“调戗”。
但这么一来,小蓝船可就不好过了。建文话音刚落,大福船巨大的身影一偏,就像一座大山般倾了过来。腾格斯帮着哨兵把舵打满,才堪堪逃过这一劫。刚刚侥幸死里逃生,他们却发现自己离船头又远了一些。
“刚才是到第五橹,怎么又回第八了?”建文惊道。
“因为两队船都提速了,我们现在是开倒船……”哨兵抽出闲暇答道。
果然,身边的大福船和另一翼船只都摸黑拼命地摇起橹,在昏暗的海面上激起一道道白波。小小蓝船前方的巨橹上下翻飞,比刚才更加难以通过了。
建文拼命蹬着踏板,好让小小的蓝船开得更快点,以便赶上顺风得势的大福船。毕竟他们跟着福船的之字形走动十分危险,最好能在下一次调戗之前冲出去,否则船再次拍过来的时候,能不能避得开就两说了。
由于福船的速度提升,又是顶风,这次小蓝船的进步慢了很多,以前过三橹的时间,现在只能过一橹。耳听得舰队后的炮火声没有那么猛烈了,不知道是大战前双方陷入了寂静,还是因为事态升级,真的有船只被击沉了。
行到第三橹的时候,巨大的橹身从小小蓝船一侧擦过,小小蓝船几乎是原地打了个转,才在狭窄的落橹点和船壁之间定住身。
眼看押解青龙的大船就在前方,他们的小蓝船却越难通过了。
“都别急,都别急!”哨兵按下双手,“我说弃船的时候,大家再一并跳下去!”
“已经这么严重了吗!”建文把踏板蹬得飞转,眼看就要穿过最后一个橹了。
“砰!”腾格斯那侧的踏板处传来一记断裂声,原来是蹬得太猛,曲轴整个断裂了。哨兵见状,当即就喊出:“弃船!”接着众人毫不思索,一齐跳进海里。
在他们头顶,一声巨大的脆响通过海水传来,转舵不利的小蓝船被拦腰击得粉碎。
那哨兵见弃船成功,几乎要惊险得睡死在海水中了。他手舞足蹈地挣扎一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只想往海底沉下去,连气也不想喘。突然,他觉得腰间有什么东西一缠,整个人被提出了水面。
哨兵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原来腾格斯早就迫于在船内只能蜷着,无法舒展筋骨,现在他蹦出来之后,左手提着建文,右手揽着哨兵,在海面上几个弹跳,终于到了押解青龙的船下面。哨兵被骇得大惊失色,又看见前方船壁上凭空生出一道道珊瑚,在初生的月亮下闪着光,接着便是一盘软索扔到了船下。
这是何等奇异的经历啊……可是旁边这个年轻的蓬莱新任大王好像已经习以为常。待他跟着建文和腾格斯升到甲板上,只见那个女忍者已经和几十余个大明士兵战成一团。
哨兵惊得说不出话,但建文向他使了个眼色,便朝船头的一处奇异设施跑去。
哨兵点了点头,按照建文之前的吩咐,他要到瞭望台上执行一件特殊的任务。这哨兵身手也是个好的,他跑到桅杆下面,身旁的腾格斯左冲右突,正在给自己清理爬杆的障碍。他一扎腰带,“噌噌”攀上桅杆,第一层,第二层,接着是最后一层……然后便轻身翻上了瞭望台。还没趁两个旗手改换旗令的动作,他“噼啪”几下手刀便将两人击晕,缆绳一捆,一脚一个把两人踢到桅杆外,葫芦似地荡了起来。
身边的火焰烧得正旺,他拿起大旗,执行起建文传给他的一套动作。
原来这北洋水师传承了金陵的一套旗令,其中有一路是专门汇报平安情况的。也就是说,船只即便只是在备战状态,也需要按规定好的频率和动作,定时向主将船做出旗势,以期汇报平安。如果是在夜晚,便用大旗从火灯前划过,造成灯火明灭的效果,同样可以传信。
押解青龙的大船离铁面佛很是遥远,夜晚黑暗,因此铁面佛是看不到这边发生什么的,所有消息的出口,就只有令旗和令灯一条。这哨兵依建文的吩咐把令旗劫了下来,继续用令旗遮掩令灯,发出平安无事的讯息。短时间内,这的确能给铁面佛造成一个假象:这艘船根本没人接近。
由于是秘密承运法器,这船面兵士非常少。第二层的军士即便能听得见上方的喧嚣,也不会上来支援,因为没有后备橹手,贸然
参战会影响船速不说,船只在海上追尾都有可能。因此除非铁面佛亲自下令,否则这船只是不会停下来的。
但是,铁面佛的命令也只能通过旗手转译,这哨兵所做的,算是把两条船都变成了哑巴。
甲板上的千总把总有识得此理的,连忙举铳要把哨兵射下来。腾格斯左一拳右一脚,能有几个是他的敌手?顶多过得三四个回合,就全给打晕在甲板上了。
七里在一旁打得也轻轻松松,没过多时,便把船面上所有的士兵都击昏了,心下正奇怪为什么守备人马这么少,却见建文在船头瞎逛。
那里是四座等身高的天王像,共同举着那天他们所见的木构藻井。藻井停在那里不动,内外各个环节也就不再转动,现在安静得很。
建文伏下身向里探视,现在它看起来倒是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别无二致。他凝神屏思,想要在这空空如也的藻井之中感受青龙的踪迹,可这藻井宫殿重重,何止千百,却没有任何一个角落传来朱雀船下那般猛烈的心悸之感。
事实上,他刚刚到达这艘船的时候,就想着是不是要提醒青龙不要发出异样的动静,以免被发现,但直到登上甲板也没察觉到任何青龙的气息。
“想必还是被这个东西罩起来了。”建文站起身,将上面两层轮轴“咔咔”地转动。这东西转动起来倒也灵便,但正忙活着,“扑通——”一声响动从建文胸口传来。
建文不由得单膝跪在地上,原来是胸骨处突然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剧痛。他顺势望向藻井深处的天象图,其间果然又出现那颗玄黄斑驳的球体,正在兀自转个不停。
七里看他痛得趴在地上,连忙上前扶住了。腾格斯也赶过来自告奋勇道:“安答一时救不出来也无妨,咱们解下一个救生船来,把这东西装上去,待会到了水面上,俺就可以推着它走了。”
建文道:“是岁星……它被锁在了岁星里。”
与小郎君约定的时间这便要到了。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接下来蓬莱船队就会将全队掠向大明右翼,起一字长蛇阵——那时走蛟船将藏在阵后,顺着一字长蛇闯入四灵阵中,将建文他们接应出来。
现在押送青龙的船面上,已经不再有一个还能站起来还击的人,下层操作舱室的人也迟迟没有上来,正是脱身的好时机。
“时间不多了,我们把整个藻井背走。”
听建文这么说,腾格斯往手心里唾了两口唾沫星子,便上前钻到藻井下面,耸肩往上一顶。
“走你!”他力气甚大,偌大一个实木所雕的藻井被他一扛,竟轻易地给扛了起来。
腾格斯刚要迈步,突然“哎哟”一声,又停了下来。接着身子沉了一沉,那藻井竟然又落回四大天王的掌中了。
建文和七里向藻井上方一看,那上面不知何时竟蹲伏了两个青袍的怪人。
铁面佛拿起千里镜,看到青龙船灵所在船上那桅杆上的旗帜与旗令。他叫费信传来了令兵。
铁面佛虽然被尾翼的攻击所扰,但也不是没有想过这其间有没有调虎离山的把戏。他刚刚故意放低发炮的频率,对方果然也没有冒进,一时间两方的火力都弱了些。
“敕青龙福船,‘飞燕投林’令。”
这“飞燕投林”令乃是他在老的旗语之上又加入的一层验证,如果那边没错,应该返回一条“振索鸣铃”。旗手发出了这道命令,他便开始静心等待。
“将军,那边没有反应啊。”费信看了半天,向铁面佛道。
的确,这条规定中的旗令并没有传回来。铁面佛叫令兵又发了一次。
仍然是机械的平安令,铁面佛的脸上牵出一丝笑意。
“能骗得我这么久,看来只有一种可能。来呀,‘燕子剪尾’阵。”
大明水师的尾翼刚刚作燕尾之形,只是为了抵御蓬莱船队的追踪,就像拒马一般。其炮火都集中在尾翼的尖端,十艘船里倒有八艘只是为了组成喇叭形,或是预备着替换战损的船只。换句话说,这种程度的交火其实很难称得上真打,如果是全面开战,显然是“倒剪尾”的阵型形成的交锋面更大。
而铁面佛现在下令这燕形尾翼变作“剪尾”之势,就是让两列尾翼合拢,围歼蓬莱船队的先锋船只。费信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咱们真要把蓬莱船队包圆吗?对方的火力可丝毫没有减弱啊。而且国师不是说不要轻易开火……”
“我们要先他们一步变阵,给国师争取时间。”铁面佛道,“太子没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