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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旧情(五)
说到底,卢德音已经死了。
纵然她还活着的时候,与她有恩怨纠葛、或是令她牵念不舍的人,也纷纷离开或是死去。她心中并没什么割舍不下的,反而还有一段只有死去才能斩断的孽缘,生活便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只在生命的最后,她真切的抱到了自己的孩子,才骤然有了可以执著的事物。
因此重新活过来之后,她便早早的不把自己当作卢德音了。
可要让她作为卢佳音活着,却也欠缺了些什么――她对卢佳音所知不多,对卢佳音过往的人生,更是几无所知。她没有自己是卢佳音的实感。
她便全当自己是再世为人了――也或者还是那一缕孤魂,只因舍不下儿子,才牵绊在世上。
过往那些旧情,不经意间追忆起来,也不是无所触动,可于她而言,确实都早已被强行斩断,或是自行了断了。
阿客不想再续前缘,更不想缠杂不清。
苏秉正发了话,小皇子的百日宴便也一步步的筹备起来。
阿客想给三皇子铸一枚贴身带的长命锁,便抽空回了一趟瑶光殿――其实卢佳音的财物她早就已经清点过一遍了。不过直到需要用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穷。
对着账目算了几遍,最后还是只能去里间开了箱子。
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当年卢佳音生长乐公主的时候,苏秉正和卢德音的赏赐。东西十分丰厚,七宝俱全,还有些西域传来的稀罕玩意儿,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儿的。
阿客掂了掂轻重,拾出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然而沉默一会儿,还是又放了回去。
――阿拙出生时,她怀三皇子也有七个月了,正是最辛苦的时候。胎养得足,肚子便挺得尤其大,低头都瞧不见脚尖儿。腿脚浮肿起来,走两步便浑身疼。苏秉正便一心扑在她的身上,整个人比她还要焦躁。旁的人谁都不敢去烦扰他。
卢佳音生产的消息从瑶光殿传来,便叫苏秉正给拦下了――他大约是怕阿客因此操劳起来,动了胎气。一直到阿客闲来无事算起卢佳音的产期,亲口过问了,他才支支吾吾的承认。那个时候,阿拙出生已经小半个月了。
赏下的财物固然多。但比起苏秉正前两个孩子,这个小公主遭受到的冷遇,至今瑶光殿中人提起来还要叹息。
为了小皇子而动用本该属于阿拙的东西,阿客做不到。她已经对不起那孩子太多了。
何况苏秉正定然会给小皇子铸个极好的锁头,就算她送的再好,小皇子也不能贴身佩戴。
最后还是只斟酌着财力,铸了枚银锁。
这一日秋爽,旬假里百官下值,苏秉正也难得空闲。便往侧殿里去逗儿子。
可惜小皇子不买他的面子,苏秉正一天睡四个时辰,小皇子则只醒四个时辰,且夜里还要闹腾掉小半个去,白日里肯醒着陪他玩的时候就不多。只四肢大开的爬着熟睡,苏秉正拍了拍他的脸,“三郎,三郎?阿爹来了。”小皇子则流了他一手口水作答。
阿客在一旁给小皇子缝百岁衣,看到苏秉正悲惨的拽着衣袖要帕子的模样,忍不住就抿嘴笑出来。
苏秉正听了她的笑声,回头望见她,心里便略微觉得有些异样。
等净好了手才忽然明白过来――她在他面前,似乎从来都没有忐忑、畏惧乃至紧张过。或者说,她似乎都不太明白该怎么跟皇帝相处。和皇帝同处一室的时候,还有那个女人能好整以暇的做针线?
他便有些不悦――阿客这么做,那是理所当然。卢佳音学她穿衣打扮也就罢了,若连这都要学,便太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了。
他便起身走到卢佳音的面前。卢佳音似乎还没回味过来,只略有些疑惑的抬头――那眼睛极温柔和明亮,微微弯起来,像是盈盈一泓水光。她生得跟阿客确实像极了,苏秉正想。
他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卢佳音依旧没有回味过来,苏秉正便伸手勾了她的下巴,令她将头抬得高高的。她垂着眼眸,似乎在忍耐。长睫毛遮住了目光,不与他对视。这模样令苏秉正一时有些恍惚,四周仿佛有烛火映着红帐,阿客还是十年前的阿客。
他的拇指擦过她的嘴唇,那嘴唇软而姣好,像是碧桃的花瓣,令人忍不住就想含住。苏秉正望着她的目光不觉就有些深,他用另一只手摘去了她发髻上的绒花。她仍忍耐着,面色却立时就变了,竟是有些羞恼。苏秉正下意识的便将手收了回去,退了一步。
卢佳音终于放下了针线,在他面前站起来,垂着头后退了一步。
苏秉正这才清醒过来。
可心口依旧在砰砰的跳着。明明是故意威压她的,可那一刻却真把她当成了阿客,以为自己又没克制住唐突了她。
难免是要失落一阵子的,但也早习惯了。毕竟阿客死去已经快要一百天了。
他便坐下来,令卢佳音站着答话。
“你有什么想要的?”
卢佳音淡淡的回道:“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么当初为什么入宫?”
她依旧字斟句酌,“采选得中,便入宫了。”
苏秉正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入宫的原委,朕已经找人问过了。此刻就只想知道你的理由。”
阿客被他问住了。
卢佳音入宫的原委,她是调查过的――可她要在宫外打听消息,并不像苏秉正那么方便。甚至都不能像旁的皇后那么方便,因为她在宫外是彻底没有势力的。便只知道,卢佳音因秋疾错过三次采选,第四次才得中。中间似乎也说过亲,可不是门户不匹配,便是旁的缘故,都没有成。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推测出卢佳音想入宫的理由――甚或该说,她连卢佳音是顺其自然,还是**无奈入宫的都不清楚。
便只能道:“侥幸得中,云胡不喜……不知该有什么旁的理由。”
就好比有人向往布裙荆钗、举案齐眉,自然也会有人向往侯门深宫、珠围翠绕。
苏秉正便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没有选中,你便不嫁了吗?”
阿客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只略蹇顿了片刻,苏秉正便穷追不舍,“朕听说,秦明桥曾向你求亲,你为何没答应嫁他?”
阿客脑中便嗡的一响,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苏秉正问的是卢佳音。原来秦明桥也曾向卢佳音求过亲。
她与卢佳音之间,竟然有这么多巧合。
她更想不出卢佳音拒绝秦明桥的理由――是因秦明桥大她十余岁?秦明桥该娶过妻子了吧?那么是续弦?总不至于想令她做妾吧?
她脑中百转千回,苏秉正只望着她,静静的等着。
“婚事自然有父母做主。想来他们另有考量,父母不曾对我提起,我也不曾问过。”阿客答道。
苏秉正终于放过她,不再发问。他不动声色,可阿客还是看出来了,她的答案显然令他失望了。
他没有再留。一言不发的起身离开了。
秦明桥去卢家提亲,卢佳音的父母是乐见其成的。固然是当续弦,但天德年间的进士,在民间也是美名盛传。且秦明桥已是州郡长官,婚事若能成就,则是卢家高攀。
但卢佳音抵死不从,此事只好作罢。
这一些,苏秉正已追查出来。他只不过想拿来试探卢佳音罢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试探卢佳音,也不是第一回半途而废。
他跟华阳公主如何保证,到了卢佳音的面前,就全烟消云散了。对上她的目光,他只是没有办法真把她和卢德音区别开。追问的时候,他竟隐约希望她说,她是想嫁他才不要秦明桥。
他再有多少心机多少能耐,在卢德音面前都使不出来。她就像是他的一个劫数,总令他不能自控。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肌肤的触感,他身上略有些发热。
从阿客有了身孕,他确实有小一年不曾好好的疏解过了。
只是心中倦怠,也不想往旁处去,便独去洗沐。
他懒散的靠在池壁上,任由宫人替他清洗按摩着。清水漾起来,人便有些昏昏欲睡。
他恍惚又记起自己当年那场大病。
其实那病是怎么回事,苏秉正也已记不清。
他只记得自己惹阿客生气了,不论怎么道歉,阿客都不肯回转心意。她发脾气也总是闷闷的,从来都不肯抱怨或是吼叫出来。可苏秉正宁愿她开口训斥他――她心里仿佛有那么一道门,每每遇见事便将自己关进去,任谁敲都不开。每到那个时候,苏秉正便觉得自己被她丢弃了。
她将苏秉正送回房中,苏秉正难受了一夜,可他不敢再去找她。
第二日醒来便有些昏沉。去阿娘房中请安时,听到她说起阿客的亲事,便觉得被雷劈中了一般。
他似乎是跟阿娘争执了,问她为什么非要把阿客嫁出去,留下来不好吗?
她阿娘并未觉出他心意浮动,说道,“我是想把阿客留住的.可当年你父亲接阿客入府时,便说得明白。阿客还是卢家的女儿。她的亲事上,阿娘做不了主。若你的阿兄们还活着,许还能提一提……”
话说到这里了,他也只能陪着母亲缅怀死去的兄长们。
后来就又说到了良哥儿。不过,彼时良哥儿已是太子的长子,阿客的身份自然配不上他。
――把家中男子都数过一遍。可一屋子的女人,没有一个提到,他也可以是阿客的归宿。
他浑浑噩噩的从他阿娘房里出去。便遇上了为秦明桥跑媒的杜夫子。
一整日所见,人人都在为阿客出嫁忙碌,他们满含暗示意味的话语和笑脸真是令人烦透了。
苏秉正回到房中,蒙了被子昏睡,只觉得再不想醒来。
后来的事,他便不记得了。他单是知道自己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人似乎是阿客,又似乎不是。他在梦里一遍遍的惊醒过来,然后发现这不过是另一场噩梦的开端。在梦的最后啊客扯落了帷帐,大火腾腾的烧了起来。她在烈火中回头,火焰映在她淡漠如水的眸子里。他望见有人冲进火中去找她,随即便感到有烈火焚身。他在火中煎熬着,忽然有人敲了他的额心,有金光自空中落下,谁的声音在耳边说,“历劫三度,尚不肯超脱,你竟也是个看不破的。如今孽缘得续,你便继续生受着吧。醒来!”
便有甘霖落上手背,天空沥沥淅淅的下起雨。烈火消失了,身上骤然便清凉起来。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阿客坐在他身边哭。
这次终于真的从梦中醒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章t__t日更、双更什么的,果然超出我的能力范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