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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出了如此的大事,上上下下不免都有些惶恐不安,然而皇帝心头却有更为恼怒的事,百十号人在天清江两处出口堵截,居然还是让刺客逃脱了。御林军原本就戒卫不利,眼下不能抓到刺客更是失职,孙恪靖奔忙半日连水都没喝上,还得硬着头皮在启元殿听侯皇帝训斥。
“饭桶,都是饭桶!!”明帝气的将御案上东西一推,“稀里哗啦”一阵乱响,书笔纸研下雨似的洒了一地,“天清江出口并没有别的路,怎么连刺客的影子都没找到?那人难道遁地入天不成?那么多人都抓不到刺客,朕养着你们是白做样子的吗?”
“是,臣失职。”孙恪靖并不善言语,此刻既要承受皇帝这边的怒气,又要安抚手下人不能乱了方寸,也是又急又气。
“你是父皇眼中最稳妥的人,怎么如今到朕跟前就开始马虎了?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戒卫的,居然让那刺客混进宫来,真是----”明帝说到此处不由停顿,心里陡然想起刺客乃是由海陵王举荐的,面上不觉沉了沉,朝外问道:“敏玺呢?整天就知道胡闹生事,眼下又躲到哪里去了?”
海陵王应声进来,叩道:“皇上万安。”
“安什么安?”明帝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恼怒,冷声笑道:“平日里朕总是纵容着你,在京城也不知惹出多少事,这些都不提了。先把那刺客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到你府上,呆了多少时间?”
海陵王不敢稍有隐瞒,赶忙躬身回道:“臣弟平日身边用不上那人,只知道他名叫赵铁,如今看来多半也不是真名。在王府半年也没什么大作为,前几日为预备龙舟赛试船,意外发现此人善于掌舵,识水性……”
“哼,一早连退路都想好了。”
海陵王不由一怔,明帝又冷笑道:“以你那莽撞的性子,做不出如此狂妄的谋逆之事,究竟是谁在背地里捣鬼,想出如此阴险毒辣的点子,好不用心哪。”
“是,皇上明鉴。”海陵王回想起江面之事仍是冷汗津津,如果当时一箭把那刺客射死,倒真成杀人灭口了,岂不是正中别人设下的圈套?心里的恼恨愈加浓烈,手上的关节握的发白,咬牙切齿道:“臣弟一定要将此人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明帝阴冷的在嘴里重复着,大殿内便是死水一般的沉默,海陵王和孙恪靖都不敢抬头,只觉得被无形的压力逼迫的喘不过气。
正巧王伏顺一溜小跑奔进来,倒是刚好给二人解了围,抹汗急道:“皇上,宫外传来消息说董侍郎旧疾突发,太医赶过去也没来得及,已经殁了。”
明帝有些茫然,问道:“殁了?”
遥远的记忆浮现至眼前,长年被父皇冷落的少年王爷倍受委屈,还好有王府长史一路护卫长大,甚至险些葬送自己性命来保全主子。少年发誓长大后要报答恩情,因此第一个侧妃便是长史的独生女,容貌并不出众,性格也算不上贤淑,却仍是呵护有致、宠爱有加。虽然磕磕绊绊的争吵过,也还是有一段短暂的欢愉时光,只是时间飞逝、人事变迁,越来越复杂的权利和欲望纠缠于身,那单纯渺小的少年心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传朕的旨意,追封董崇德为二等忠义伯,身后按一品大员的规格厚葬,朝中官员都要奉朕命前去吊祭,另外----”明帝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董崇德膝下并无子嗣可以袭官,再追封这些还有什么用处,悠然长叹道:“罢了,就这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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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妃,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你还真是能耐了。”熹妃看着还不到及笄的女儿,眼角眉梢宛然是自己年幼的模样,只是眸中神色却带着父亲的痕迹,沉稳而冷淡,于是恨恨说道:“大公主如今果然是长大成人,不光学会往高处攀枝,还学会整天教训你母妃了。你倒是说说,那宸妃到底给你什么好处,竟然心生外向替她说话?”
“儿臣不敢!”大公主有着超出年纪的早慧,初长成的少女脸上带着委屈,咬了咬嘴唇回道:“母妃只顾自己恣意,怎么不想想父皇心里装得是谁?平日里只管一味得罪她,全然不替儿臣跟寅瑞设想,既捞不着好处又平白惹得他人生气,将来还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吗?”
“难道就由得她踩着我的头,风光无限?”
“母妃有本事,就该让父皇整天呆在咸熙宫,让父皇心里眼里装得都是你,成天捧在手心上。你想踩谁的头就踩谁的,那样不是更好?比不得整天在宫里跟自己怄气,跟父皇怄气,连累的儿臣跟寅瑞也不招父皇待见。”
熹妃无言以对,恨道:“我,我怎么生出了你?”
大公主自知刚才说的话过重,但想起因被牵连而受的冷遇不免怨愤,况且此时也下不来台,扭身别过头道:“儿臣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熹妃气得浑身发抖,二皇子不知道到底该去劝哪一个,只听外面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王伏顺在门口宣道:“皇上驾到。”
明帝进来便看见的互相扭脸的母女,一个怒气冲冲,一个委屈含泪,上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想到熹妃此刻还不知道父亲亡故,不免软下心肠,平静声音说道:“寅歆,你先带着寅瑞出去,父皇有话要跟你母妃说。”大公主拭了拭泪痕,红着眼圈上前行礼,拖着二皇子从侧殿退出去。
大殿的宫人都被王伏顺撵下去,明帝默不作声拉起熹妃往内殿走,已经消失多年的亲密让她不知所措,恍然忆起当初的英亲王是如何的体贴,如何的温柔,而后来却只有在梦中回忆罢了。
“来,坐下再说。”明帝望着似曾稔熟的容颜,从前圆润可人的眼睛似乎已不那么明亮,而眼角的末尾已经隐隐生出细纹,自己竟然从未留意过,轻声叹道:“你近些日子可还好?天气热,好生注意着自己的身子。”
原本是难得的关爱之语,却让熹妃听得格外得伤感,颤声道:“皇上……,臣妾谢皇上的关心……”
“好了,快别哭了。”明帝从怀里掏出自己的丝绢,递过去道:“朕今后会好生的待你,还有寅歆和寅瑞两个孩子,将来都不会亏待他们的。你也改一改自己的脾气,今后别再和其他嫔妃赌气闹事了。”
熹妃突然觉得莫名的酸楚涌上来,激得眼中泪水滚滚而下,抽噎道:“是,臣妾知道……,以后……,以后一定好生教导两个孩子,让皇上你放心……”
“那就好……”明帝的声音有些悠远,在空荡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深远无痕,身侧的熹妃哭得泣不成声,象是赌气多年的委屈都一并迸发出来。哭了半日方才抬起头,迷惑地哽咽道:“皇上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么?皇上?”
“朕今天来----”
该如何开口说出噩耗?明帝避开熹妃无限眷恋依赖的目光,望着福纹格的新纱窗户出神,院子里花树梢头有片片零星的花瓣陨落。好似落下一场满天无际的花瓣雨,在金灿灿的阳光飘曳得格外美艳,却不过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转眼湮没。
“董崇德死了?”慕毓芫轻声重复着这句话时,素手中的茶水未起一丝涟漪,垂首自语道:“那么皇上,此刻必定是在咸熙宫了。”
“是,皇上不过是念旧而已。”吴连贵躬身站在旁边,冷笑道:“这个董崇德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先前他对娘娘入宫诸多不满,处处与慕家人作对。如今却还能够是寿终正寝,说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那家子人都不成事,且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他说起旧事也不动气,饮了口新茶润了润嗓子,蹙眉道:“御林军在天清江两口拦截,居然连刺客踪影都没寻到,此人究竟是逃生出去还是藏匿宫中?若是逃出去,那是什么人在接应?若是藏匿在宫中,那又是谁在包容?”
吴连贵一惊,忙道:“是,奴才下去严查。”
慕毓芫拨弄着茶水,叹了口气,“按照凤翼信里的说法,那人应该是霍连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只怕这里头----”
“启禀宸妃娘娘,谢婕妤求见。”
“让她在外面侯着,本宫收拾下就出来。”慕毓芫起身让双痕整理衣襟,回首对吴连贵低声吩咐道:“宫外的事让二哥去查,另外派人把桔梗死死盯紧,这个时候,别再生出别的乱子来。”
“是。”吴连贵一如往常,利落退出。
出殿见到谢宜华的时候,慕毓芫不由怔了一下,那双浓黑星眸中的无限担忧,清晰而刺人,于是避开目光道:“大热的天,怎么还到处乱跑?如今宫内不安宁,你只管好生呆着就是,不必日日过来请安了。”
“方才人多乱的很,嫔妾想亲自过来瞧一下。”谢宜华将慕毓芫仔细看了一遍,眼中神色明显有所缓和,“见到娘娘安然无恙,也就放心了。”
“如今不是好好的么?”慕毓芫上前拉着她的手,又道:“方才忙乱着,正准备去琉璃馆看下朱贵人。”
“嗯,也好。”谢宜华似有话要说,却只是点头应下。
一路九曲十八折的连廊,花圃里种植着各色名贵花卉,在盛夏阳光下开得瑰丽,间或有浅黄粉白的彩蝶停驻在花蕊上,夏日浓烈在皇宫中愈显炫目,温馨花香更是让人几欲沉醉。慕毓芫拂了拂松散的发丝,清声浅笑道:“我们在树下小坐会,不可辜负了如此宜人的清风。”
有微风轻轻拂过,谢宜华一袭湖水染烟宫纱迎风翩飞,倚着栏杆往逗鱼,“来生还是投胎做一尾鱼儿,倒还自由自在些呢。”
“你也冒傻气了。”
“呵,或许是吧。”谢宜华不知道想起什么,眉宇间竟有些茫然失神,凝目半日方才轻声叹道:“从前在庆都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有过人心思,今后的路必定不会任由命运摆置,而今才知道错了。”
慕毓芫略微诧异,轻声问道:“嗯,怎么?”
“哥哥上月托人捎进口信,问我在宫中过得如何?呵,嘱咐我千万养好身子,希望早日替皇上诞育龙子。”谢宜华静静地说着,那一抹清浅的神伤并不明显,“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心里居然觉得很委屈,很无奈。”
“公侯女子总归是要无奈些,便是寒门女儿也有她们的烦恼,你又何必烦恼?况且世上岂有都是称心如意的,即使贵为一国天子的皇上,也有他身不由己的为难事,何况你我呢?”
“总觉得,有什么不甘心哪。”谢宜华对着水池轻轻叹了口气,转回头时却已经收敛感伤的神色,微笑道:“不过能陪在娘娘身边,两个人静好随意的说话,便知上天待我已经不薄了。”
“呵,我也觉得很好。”慕毓芫微微笑着,吩咐不远处的双痕和新竹跟上来,自己并着谢宜华缓缓往前走,“走罢,如今日头毒辣的很,赶紧进到琉璃馆歇一歇。”谢宜华亦是淡淡微笑,二人慢慢绕过月子门洞。
“呜呜呜……”隔墙后好似有少女在哭泣,那声音娇软稚气正是朱贵人无疑,只听她断断续续哭道:“走开,都走开……,不要你们来隆
“贵人,如今你可是怀着龙胎的,万一哭坏身子影响到胎儿就不好了。再说,今天的事也不能怪宸妃娘娘……”慕毓芫和谢宜华都是大吃一惊,于是悄声停下脚步,只听那宫女接着说道:“……宸妃娘娘当时豁出性命救你,贵人你也看得清楚,皇上也怕伤到你才放走刺客。”
“不要再说了!”朱贵人打声打断宫女的话,声音里带着一抹任性,哽咽片刻才说道:“以前我年纪小不懂事,以为只有芫表姐对我好,今天才知道……,才知道皇上心里只有她一个人,别人什么都不是……”
“贵人,这是从何说起?”那宫女似乎很是着急,却又解释不清,“皇上今天不是一直陪着贵人,到太医走的时候才离开,贵人何必多心?”
“我不是傻子,用不着哄我了。”朱贵人渐渐止住哭声,“砰”的一声好似茶盅碎地,沉默片刻又哭起来,“为什么刺客要杀我,皇上……,皇上就可以不管不顾?要不是……,要不是刺客威胁芫表姐,今天说不定就已经死了……”
如此不吉利的话吓得宫女连声哄劝,慕毓芫却一句也没听下去,恍然忆起在彩台的那一幕,朱贵人负气挣脱自己的手----原来如此!心口不禁一阵难抑的疼痛,握着谢宜华的手艰难的转过身,低声道:“本宫有些不舒服,走罢。”
“娘娘,小孩子的话当不得真的。”谢宜华见她脸色大变,不知如何去劝解,半晌才叹道:“这朱贵人,真是太任性了。”双痕和新竹亦是焦急,更不敢多言,默默无声跟着折回椒香殿。
“娘娘,好些了么?”
慕毓芫半倚在海棠富贵团枕上,暗紫颜色好似她此刻略微暗淡的心情,接过双痕奉来的安神汤饮下半盏,幽然叹道:“本宫没事,让人去把文绣传来。”
双痕出去片刻便回来,忍不住抱怨道:“朱贵人也太不懂事了。凭良心说,娘娘待她难道还不够好?有好吃的给她送去,有好玩的给她留着,眼下乱成一团,还每天过去照顾她、哄着她,怎么可以如此说话?”
“也不能全都怪她。”慕毓芫合上眼帘轻轻摇头,水纹蓝山玉长簪上的缀珠跟着晃动,泛出清冷而稀薄的光芒,“她虽是皇后的亲妹妹,自小过的日子却是不同,若不是皇后早早薨逝,只怕已经觅得佳婿与其相配,成全好姻缘了。”
双痕负气道:“那又如何?”
“皇后与本宫自幼学的那些东西,教的便是如何忍耐自制,如何委曲求全,如何在众女子中博得君王宠幸。历代世家子女都是类似,男子在朝堂沙场求功立名,女子恭顺贞静委身君王权贵,如此才能维系住家族的长盛不衰,世代相传。”慕毓芫起身将剩余的安神汤饮完,顿了顿才道:“这些东西,只怕佩柔都没有学过。”
“小姐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双痕情急之下用了旧称,气道:“谁是天生该吃苦受罪的?谁又是天生该倍受呵护的?便是朱家自幼娇宠着她,既然进了宫,也就该懂得不能随便任性。小姐从前在府上的时候,何尝不是众星拱月的矜贵。”
“好了,不用再说了。”慕毓芫听闻殿外有细碎脚步声,抬手止住双痕,刚说完就听文绣在外面请道:“奴婢文绣,给宸妃娘娘请安。”
双痕出去给文绣打起帘子,恨道:“你来得正好,都是你们家养的好小姐!”面上气闷仍旧不散,也不跟文绣细说,甩下帘子便退出去了。
文绣摸不着头脑,陪笑问道:“双痕是怎么了?”
慕毓芫便将方才的事复述一遍,看着文绣诧异的神色微微一笑,“你自幼跟着皇后娘娘,又在宫中呆了这么些年,知道你是最稳妥的人。如今佩柔对本宫存下怨愤,她年纪轻人单纯,有很多事情还不是太明白,所以想让你过去服侍着她,有什么事也好多劝一劝。”
文绣也不知说什么好,叹道:“五小姐是有些不懂事,所以皇后娘娘才把她托付给娘娘,所以娘娘千万别动气。”
“呵,你让本宫去跟谁动气?”虽然告诫自己不要去跟小孩子怄气,可终究还是有些轻微的寒心,慕毓芫的笑容深刻而复杂,淡声道:“咱们几家根脉相连,原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话本宫也不想再多说。皇后既然把佩柔托付给本宫,就自然会好生照拂着她,只是希望你好生规劝着佩柔,别一时赌气做出傻事。”
“皇后娘娘……”文绣似乎忆起旧事,面色十分凄苦,好容易才忍住没有落泪,点头道:“请娘娘放心,奴婢明白该怎么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