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一个难题

骑鲸南去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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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如故没有应声,只望着天边皎月。

    月光向来公正,不分善恶,一样照人。

    文忱自言自语,分明是入了执念:“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搞不明白父亲,搞不明白道门这一切事务,搞不明白,为何道门荣耀比修身自持更重要……我越是修道,离‘道’就越远。为何会这样?”

    封如故忽道:“你走吧。”

    文忱像是没听到,抬起脸来,脸上尽是茫然之色:“十年前,我是不是该死在‘遗世’里?也省得面对如今之事,左右为难,于道不忠,于父不孝,为兄更是……”

    封如故豁然大笑起来,打断了文忱的顾影自怜。

    “这话说得好滑稽。”封如故盯着他的脸,说,“当初是你求着我说要活下来,现在又说,死了更好?”

    他俯下身来,一把扯下文忱腰间的宝石剑鞘,以鞘挑起地上的剑来。

    那柄陌生的剑落在他手里,如臂指使,长剑在鞘上圆转一圈,剑柄正转到文忱面前,稳稳停下了。

    封如故平举着剑鞘,说:“那现在,把你欠我的东西亲手还给我,然后死去吧。”

    锐锋当前,文忱神智也渐渐清明。

    他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显然还是贪恋人间的。

    “不死吗?”

    封如故观察他片刻,露出了无趣的表情,信手把那支好剑往下一掷,金铁之声惊得文忱毛发倒竖。

    “那请滚吧,别打扰我喝酒。”

    文忱捡起剑,灰溜溜钻出别馆。

    封如故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端着空杯,起身蹑手蹑脚折回主殿前,一把拉开殿门――

    罗浮春和桑落久双双从门里栽出,趴在门槛上。

    罗浮春露出了些尴尬之色,桑落久则是红着脸,冲着封如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封如故笑嘻嘻地蹲下,与两个偷听的徒弟面对面,把酒杯放在桑落久脑袋上,又在罗浮春的道袍后背上擦了擦沾了酒液的手,旋即背着手,从两人中间跨进了殿内。

    如一正坐在桌边喝茶,海净则不敢分神,警惕地面对着房间角落,手押在腰间剑柄上,不错眼珠地紧盯着前方。

    但是,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

    封如故走向房间角落。

    四个最小不过七八岁、最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站作一排,瑟瑟发抖。

    封如故点了点数。

    “一,二,三,四。”他问那个脸上红痕犹在的小魔修,“被掳入山中来的就是你们四个,没别人了吧。”

    小魔修鼓足勇气,点了点头。

    他是尸宗的后裔,也是负责在别馆洒扫、无意撞见文三小姐断头一幕的。

    文忱当时心神受到巨大影响,根本无暇顾及那个藏于暗处的小小气息。

    在文忱离开后,他也慌张逃开,找到同伴,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后,又偷偷返回,在文三小姐的埋尸地下了诀。

    醒尸也是他炼的。

    尽管手法粗陋得可怕,但这个小魔修,已经算是这四个小孩中修为最高的了。

    封如故“嗯”了一声,脑中却在想,文忱神思混乱,那拿唐刀的人却是冷静至极。

    他没有拆穿那躲在暗处的小魔修,甚至命令文忱埋尸,一举一动,看似毫无条理,实际上,他的每一步,都是要把这个难题送到自己跟前。

    ……竟像是好整以暇,要看自己怎么处理这桩道门丑闻一般。

    罗浮春拍拍身上的土,巴巴迎上前来,眼里都是闪亮的光:“师父!”

    方才,隔着一扇门,封如故竟有了罗浮春幻想中的师尊模样。

    罗浮春踊跃道:“师父,文始门做出这等龌龊事情,我们要如何惩处他们?”

    封如故却像是失忆了一样:“惩处?什么惩处?”

    罗浮春一指那四个小孩:“绑挟幼子、勾结魔修,这两条都是大罪啊,”

    “哦。”

    封如故反应却是平平,转向如一,打了个招呼:“道门的糟心事,让佛家见笑了。”

    如一神态平静,倒像是看惯了这等事情。

    “……师父?”罗浮春听出话头不对,“难道师父打算放过文始门?”

    “如果不打算放过,浮春想要怎么处罚?”

    罗浮春不假思索:“自是把这四个魔道之子当做证人,将文始门的作为大白于天下,将他们除去道籍,永世不得录用!”

    “好,这四个孩子,你亲手交出去。”封如故撑着脸颊,“他们是魔道后裔,血脉作证,确凿万分。按现在的道门规矩,魔道一旦被抓,最轻是枭首哦。”

    四个小萝卜头齐齐打了个冷战,一时都不知他们来找封如故是对还是错。

    罗浮春被狠狠噎了一下:“可……他们是孩子,是无辜的啊。”

    “无辜不无辜,可不是他们说了算。”封如故道,“我且问你,如果文润津说,这四个魔道之子是混入文始门的探子,他并不知情,你待怎么办?”

    “他们身上有文始门打下的‘禁止出山’的法印!文门主怎么可能不知情?他不可能推卸得了责任!”

    “那如果这法印,文始门每个弟子身上都有一个呢。”

    这下,罗浮春吃惊了:“这……”

    封如故:“啊,这是我瞎掰的。”

    罗浮春:“……”

    “……不过,要是文老头真这么说,你该怎么应对?”封如故懒洋洋道,“说到底,这里还是他的文始门,他想在自家弟子身上打上多少就能有多少。”

    封如故向来是能坐着就不站着,站了一会儿,又在如一身侧坐下了,动作自然地拿过他刚刚放下的茶盏,喝了一口。

    他的动作太过行云流水,如一还没反应过来,杯子已经抵上了他的唇。

    如一身体一僵,看到他放下杯子,杯边的水光在他喝过的另一侧,表情才稍转好了一些。

    罗浮春还在绞尽脑汁时,封如故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

    “这事说到底,不过是小事一桩。真要追究起来,他们有大把大把的理由替自己脱罪,到头来,顶多能治文润津一个失察之罪。”

    “文润津甚至可以美化自己的行径,说他是为了追回道门遗失之物,是为了风陵,为了三门,为了道门,才出此下策。且这四个小魔修的父母无恶不作,是真正的邪门歪道,挟持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只要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以及会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三门说不定还得记他一功。”

    “但无论怎样,事情一旦捅破,这四个小魔修是死定了。”

    一旁的桑落久张了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乖巧闭上了嘴,装作无事发生。

    罗浮春难免泄气:“真没什么办法能教训一下文始门吗?”

    一旁沉默的如一竟开了口,道:“有。”

    封如故一抬手:“免。落久都知道这个主意不合适,如一大师就不必多言了。”

    如一就没再说话。

    罗浮春诧异地看向桑落久。

    桑落久垂下眼睛,神情温驯得很。

    罗浮春沮丧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也太便宜了。”

    封如故说:“小子,治世要比打天下难一百倍。这种破事烂账,我师父你师祖都处理不来,更别说你们了。把这些小毛头都带下去吧。在空的偏殿里安排几张床铺,叫他们睡下。明早我自有安排。”

    罗浮春满心疑问,只得道了声是,把那一串哆哆嗦嗦的小魔修领了出去。

    把这些小魔修安顿好、落锁出殿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询问桑落久:“师弟,你方才想说什么?有什么办法?”

    桑落久软声道:“落久不敢欺瞒师兄。请师兄附耳过来。”

    罗浮春嘀咕了一句“神神秘秘”,还是把脸凑了过去。

    桑落久刚说了两句话,罗浮春的脸就变了:“……落久,你是在跟我玩笑吗?”

    “落久不敢。”桑落久道,“只要杀了这四名小魔修,说他们是心怀怨恨,深夜前来别馆行刺,被发现后当场格杀,事情就会彻底闹大,不再是什么私下交易、可以打马虎眼糊弄过去的小事了。师父可以立即从内部封锁文始山,收押文门主,不给他们任何动手脚的机会,再验出这四人身上的法印,坐实了此事与文始门的关系。到时候,文门主纵然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罗浮春听得浑身发冷:“这算什么主意……这不是栽赃陷害吗?这四个孩子什么都没做过,多冤枉?!”

    桑落久:“是栽赃陷害没错。但这样做,最是一劳永逸,能彻底坐实文始山勾结魔道的罪名,也能给这四名小魔修一个痛快。毕竟,他们就算被放出去,也未必能在这世道里活得很好。不是变坏,就是死掉。”

    罗浮春总觉得这话不很对,可一时又找不到辩驳之词。

    他抓了抓脑袋:“魔修,就真没有一个好的了吗?”

    “诛魔之风一日不休,他们就没有能变好的机会。”桑落久道,“卅四这个名字,你可听说过?”

    罗浮春当然听说过。

    他缄默了,因为无言以对。

    “于道门深恩似海,能怎样?为道门朋友背叛了魔道,能怎样?以一己之力,在魔道治世的十三年里,保护了三门的上千余道士,又能怎样?在师祖逍遥君携道侣飞升之后,不是照样被那些小道门算计,逼得走投无路?”

    说着,桑落久拍了拍罗浮春的肩膀,神情依旧温柔和顺,斯斯文文道:“师兄,莫要沮丧了,道门的现状总会改变,师兄早晚有一天会回自家门派,到时需得仰赖师兄,澄清道门之风。”

    罗浮春不由道:“也得靠你……”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桑落久的身世,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刮子。

    “我是父亲私生之子,身份卑贱,与师兄当然不同。”

    桑落久负手,全然不像刚刚想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办法,笑容真诚又干净:“我只想一生守在师父身边,做他的徒儿。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意。”

    罗浮春安慰地拍了拍桑落久肩膀,走出两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刚才在正殿内,如一居士该不是也想到这个主意了吧?”

    桑落久:“师父既然阻止了他,不叫他说,那应该就是吧。”

    罗浮春露出了不相信的表情,顺手勾住了桑落久的肩膀:“你说,出家人不是慈悲为怀的吗,他怎么能想出这样的办法?”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桑落久想出了这样的办法。

    桑落久乖顺道:“谁知道呢。”

    桑落久觉得奇怪的,不止这一点。

    ――如一居士话未出口,师父就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语气格外笃定,好像很了解如一居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