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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这不是梦, 那还能是什么。清平握在袖中的手泛出青白,眼睛被风吹的有些发涩, 却不敢移开视线。楚晙背后是广袤的碧空, 她仿佛踏着满地明光而来,全身沐浴在朝阳的金芒中。她的双眼沉静而温柔,执起她紧握的双手,低声道:“骗你的,不过恰巧路过罢了。”
她低下头, 下颌自脖颈微微垂落,是婉转含蓄的试探。唇角勾起, 细密的睫羽轻颤着, 柔和了凌厉锋利的眼。
清平眉心皱起,充满困惑地看着她,霞光黯淡, 消逝在晴空之下。风从遥远的山脉呼啸而来,撩起楚晙的长发,银色的发带随风飞舞, 犹如数条光带,环绕在她身侧。清平恍惚了片刻, 终是闭了闭眼睛,缓缓呼出一口气,道:“殿下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楚晙手虚虚放在受伤的地方,笑了笑道:“已经好多了,并无什么大碍。”
她脸色仍是苍白一片, 清平心中叹了口气,不动声色道:“这里风大,殿下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急,我不像你公务繁忙。如今日日无事可做,到哪里不是一样?”楚晙侧头咳了几声,显然还未曾完全恢复,不经意道:“不过今日是休沐,安平府中想来也无什么要事要你如此勤勉罢?”
清平刚想好的说辞都被她打乱了,只得仍由她拉着自己,走到被雪覆盖的台子边,她问:“殿下要在此处看日出吗?”
楚晙瞥了她一眼,道:“怎么,不可以吗?”
手腕上另一个人的体温清晰的透过皮肤传来,清平被她握着却毫无挣脱的欲望,胸腔中灌满了冰冷的空气,她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但又有些神魂颠倒的错觉。梦与现实交织而行,借着她心中不可告人的绮念,滋生出如此惑人的梦境来。两人并肩站着,她望着楚晙的侧脸,竟生出天长地久的念头。
这没什么不好,她想。真是让人心魂荡漾,只是理智尚存,她喉头一哽,声音低了下去,道:“可以。”
楚晙一只手拉着她,一只手负在身后。在高台上有种渊渟岳峙般的肃穆,她道:“千百年前云州还未有人迹踏足,几代王朝覆灭,百姓不堪战乱纷扰,逃入此地避难,这才有了先民的开拓。自代立国以来,不断迁入人口自此,方有了如今的景象。”
雪意侵染衣袍,久远模糊的史卷缓缓展开,呼吸间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清平听她说古,心境却是莫名的宁和。
楚晙悠悠道:“百年前西戎与我国开战,云州自然不可避免沦为战场,安平郡毗邻居宁关,当时修了许多烽火台用于战中,如今也只剩这么一座了。”
人世的兴亡更迭犹如一副宏伟瑰丽的画卷,命运的手在暗中随意涂抹,便是一个朝代的覆灭。无人知晓未来是什么样子的,然岁月无声,山河寂寞。在冷风中她心生悲慨,是对世事无常的慨叹,还是对人生何寄的怅然,已然无从分辨了。
她才这么想,目光堪堪收回,却被人拽住了手。楚晙将她扯到自己身侧,迫使她与自己面对面。清平大气都不敢出,抬头看她,两人靠的极近,眼中一丝一毫的情感转变都如此清晰明了,呼吸纠缠间冰冷的鼻尖相触,是亲密无间却疏离无比,楚晙看着她道:“人生在世也不过活得光阴数载,尊贵无匹也逃不过生老病死,若要细说起来,还不如那些个世俗凡人,倒也喜乐美满。”
清平挣脱开她的手,意有所指道:“平凡人不曾享受富贵权势,殿下,所求不同付出的代价也自然不同。”
“不,你恐怕理解错了我话里的意思。”楚晙抬手抚上她冰冷的侧脸,那动作轻而缓,透出某种不知名的渴望与诉求,“我与你自元和八年分别,再遇后相伴不过一年,迄今为止已有九载光阴.....我问你,人生能有几个九年?”
她语气平淡,却让清平心尖一颤。楚晙看着她笑了笑,苍白的面容更显眼眸深沉突兀,浮现出碎冰般的刺骨痛苦,“三年未见,我一直想问你......”
清平仰起头,感受到她温热的指腹顺着侧脸滑过,“你有想过我吗?”
“这里风太大了。”清平答非所问,“回去吧,殿下。”
“你到底在想什么?”楚晙沉声道,如果仔细听还能察觉出其中的颤音,“曾经你畏惧的东西,如今我一无所有。论权论势,皆在我之上,你告诉我,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清平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在楚晙惊讶的注视中缓缓推开她,道:“殿下,你不明白。什么是喜欢?是依附于你身边当个玩物,还是做个幸臣?”她一字一顿道,缓慢而清晰,这久埋心中的疑问终于在今日显露,那根扎在心中的刺终于穿过绵软的幻想,针尖展现出现实的冰冷,“你的喜欢是高高在上的施舍,你想的时候就多给一些,不想的时候尽数收回。殿下,你和我,从来都不是平等相论的。你只问我为什么不喜欢,却为何从不问我愿不愿意。只因你便是如此笃定地认为我必然是心甘情愿.......也是,在你心中我怎能拒绝,这本是你的恩赐,我的荣幸,仅此而已。”
楚晙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清平蓦然觉得眼睛酸涩,有水汽涌上,模糊了视线。她眼眶微红,仍是笑着的,道:“我情愿你与我说要我为你做什么事,殿下,我只不过是你口中的俗世凡人,拥有的无法与你相比,我若是喜欢一个人,自然要倾尽所有......”当然,可能在你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但这却是我所有了。
清平转身就走,睫毛微微湿润,眼角犹带水光。
她身后,楚晙漠然站着,紧抿嘴唇,一字未发。
那日只开了半天日头,密云便涌入天空,遮挡住久违的阳光,飘飘洒洒的落下雪来。
清平自从台上下来便恍惚到今日,她不免有些悔意,有时候糊涂一些也是好事,为何要弄的那么清楚呢?知道了又怎样,不知道又能怎样,说出来心里虽然如释重负,但另一种沉重的感情伴随着悔悟压在她的心头。
“哎,大人。你这是怎么了?”长随从她身后探出头,指着她手中一处画污了的地方道:“若是身体不舒服便去歇着吧,这些事情我来做也一样的,犯不着你亲力亲为。”
清平默默把桌上的一摞册子递给她,其中还夹杂着几本绸面的要件,长随下巴都要掉地上了,赶紧道:“分我一些就够行了。”说完只取了上面的几本,连忙溜走了。
她回到另一间屋子,向同侪们汇报情况:“果真是如此,大人不知怎么了,近日心不在焉的,还不许人说呢!”
大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说了几句,突然门帐掀开,孙从善走进来道:“这是在做什么?”
长随便大着胆子上前说了这事,孙从善奇怪道:“我看你李大人好好的没什么毛病呀,别是你胡说八道吧?”
长随立刻赌咒道:“郡长,我怎会胡说呢?不然我带您去瞧瞧便是!”
孙从善和这群手下相处的倒也相契,便点点头道:“走吧,若是你为了偷懒编出这种话,我可是要罚你的!”
在众人的保证下孙从善将信将疑地来到门边,清平正靠在书架边,双手抱胸对着一个瓷瓶发呆。
孙从善看了几眼,怪道:“这是怎么了?”她伸长了脖子想看的更仔细些,无奈又不能太瞩目,带着长随走的远了些才道:“你大人这个样子多久了,要不然请个医师瞧瞧?”
长随小声道:“说了,她不让呀!您给说说呗。”
孙从善颔首,刚想说什么,手下的人却来报,言道邵家的商队已经抵达古城了,其当家的递上名帖,想求见孙从善。
闵州邵家乃是皇商,其地位绝非普通商人可以比拟的。孙从善敛了神色,低声吩咐长随道:“去叫你大人出来,将此事告诉她,别张扬,知道吗?”
长随见她神色郑重,也不敢轻慢,赶紧应下去了。
清平到达孙从善府邸时,才踏入门,便听见她那豪爽的笑声,震的房檐边的积雪滑落下来。院中邵家的当家人邵菏正与孙从善说着什么,两人自然是一副相见如故模样,清平快步走过去向孙从善行礼,道:“大人。”
孙从善与邵菏道:“这位是我郡太常,李清平。”
清平早年见过她女儿邵聪,以及儿子邵洺,对这位行事低调的大商人也有所耳闻,便道:“见过邵当家。”
邵菏忙道:“不敢当不敢当!”说着便去扶她,笑眯眯道:“听闻此次互市之事是由李大人主持,看大人年纪轻轻,却已能撑起大局,当真是难得的俊杰。”
清平走到孙从善身侧,在她一通吹捧下毫无年少得志的轻狂疏慢,不卑不亢道:“邵当家过誉了,李某能有今日,仰仗的不过是朝廷的扶持,以及孙大人的栽培,并非一人为之,怎敢冒领贪功?”
邵菏闻言哈哈大笑,孙从善嗔怪道:“你瞧瞧这老成的样子,当真是没趣!邵当家是与你说笑呢,怎么如此生分?”
她虽然说着责怪的话,但眼中流露却是全然的赏识与得意。清平顺着她话的意头欠身赔罪,显的极为恭顺有礼。
邵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位年轻的太常大人,这人笑起来时让人有种春风拂面般的温柔,她姿容雅致,秀丽端庄,浅色的眼眸在冰冷的雪景中显出一种别样的清澈,如琼枝玉树般明艳动人。她暗叹,原是这等人物,难怪自家痴儿念了这些年,实在是不冤枉。
清平不知她这一顿打量竟生出了看儿妻的念头,只是对她保持笑容不变。孙从善本意不过是引着两人见见面,以后好办事。既然没什么别的事了,便对清平道:“怀之,你先下去吧,我与邵当家还有事情要谈。”
邵菏忙道:“孙大人客气了,邵某还有一事要请李大人帮个忙。”
孙从善便道:“是什么事呢?”
邵菏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饱含深意道:“只是想请李大人去与我那不成器的女儿说说话罢了,你们年轻人,自然是有话说的。”
“我听见孙大人叫你‘怀之’,这是你的字么?”男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如同竹笛的尾音,咬词的时候带着些许闵州方言的韵味。
园子里人迹稀少,只听闻雪落在树枝上发出的沙沙声。清平顿了顿,答道:“是。”
邵洺掀开帷布,瞥了她一眼,见她十分拘谨的走在路边,嘲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清平暗道早知道是你在打死我也不会来,她扯了扯嘴角,毫无感情地道:“公子说笑了。”
未婚男女小园同行,怎么看都有些幽会的意思。邵洺啧啧了几声,帽上一串红艳艳的珊瑚珠格外显眼,邵洺冷冷道:“李大人这是要显的生分?怎么说也算是半个熟人,你便是不愿热络招呼,也不该如此敷衍了事。”
清平实在是有些无奈了,往事不堪回首,两人不过那点交际,本以为再没有见面的可能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度相遇,可见人生之奇妙。只得道:“没有的事,只是太突然了,难免有些措手不及。”
邵洺叹了一口气,颇觉不是滋味,烦躁的撩起遮脸的帷帽,道:“算了.......”他勉强道,“你不愿同我说话便算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几年前说的话,你.......”
他故作无事般道:“你找到恋慕的人了吗?”
清平怔了怔,感觉有些明白了他的意思了。斟酌良久才道:“是的。”
邵洺脸上一变,微微扭曲后恢复原状,咬牙道:“不错,那得先道一句恭喜了。李大人,你们心意相通,结伴而行,情定终身了吗?”
他说到最后只觉得心如死灰,一点听这人说话的欲望都没有了。却听她道:“没有。”
邵洺惊讶的转过身去,清平抖落肩头的雪,淡淡道:“我喜欢的人,不曾与我心意相通,虽曾结伴而行,但也不过是聚少离多。”
她艰涩地说着,仿佛是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对不住,我从前说的太满,如今一样都没有做到。”
“和我说对不住有什么用?”邵洺的心情竟意外的好了起来,轻快的问道:“他......他是什么样的人?”
清平回忆了一会,却不想与他细说,道:“很好。”
邵洺道:“很好,他不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清平答道,“我做的一切她可能不需要,这却是我所有了。”
她说完自己都有种拿着利刃在自己心上刺了一刀的痛感,但疼痛令人清醒。风雪盈满她的衣袖,她沉默的走在园中的小路上,忽然想起了很多次跟在楚晙身后的情形。
她终是领悟到这种从属的距离,是不可逾越的鸿沟,无法穿透的屏障,不是身份的差距,而是她们所想的,从来都是不同的。
邵洺琢磨不透她忽如其来的沉默,便道:“他不值得你珍惜,你还这么痴情?”
怎么会呢,清平默默想。她向来是很好的,除却看不透的地方,余留下的是收放自如的深情。
“她很好。”清平抬头去看天空飘落的细雪,邵洺注意到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却透出种莫名的悲伤。但她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话,缄默中似藏着无人可知的、如暗涌般岑寂而缱绻的情愫。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我跪着了,因为最近有点事,然后也卡文了,所以写的很慢很吃力,对不起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