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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尚存着几分潮湿气息, 没过多久便在接连半月的晴天里消散的一干二净。水塘中冒出新绿点点,引来几只蜻蜓戏水停驻, 树影投下一片荫凉, 在初夏的风里婆娑起舞。
宽大的叶片舒展开来,静静地浮在水面,如同一只只清润温雅的碧玉盘,承着未尽的宿雨,在新月如勾的夜晚, 悄然生出娇嫩的花。
转眼间骄阳似火,绿莺庭院燕莺啼, 绣帘垂, 瑞烟霏。勤政殿中应景似地换了轻盈绿纱,看着十分清凉,楚晙从紫宸殿下朝回来, 先喝了碗药,又开始批折子。她前些日子生了场病,到现在痊愈了大半, 却落下个咳嗽的毛病。那日照例传了太医院诊断,内阁几位阁臣也在场, 太医劝她多休息,楚晙道并无大碍,只是辰州水患一事不曾解决,贺州贪污一时尚未查明,这心中便觉愧对列祖列宗, 不敢有片刻松懈。
几位阁臣便跪地请罪,楚晙漫不经心地敲打了一番,很是闲适地欣赏了在场几位难看的脸色,要说贺州那事,怕是与这几个逃不了关系。她两世为帝,对着帮人的秉性是再了解不过的。上辈子登基的晚,这群人已经成了气候,动起来也颇为棘手。如今登基的早,加上她暗中挑拨,被打的四散,倒也算不上什么威胁,只是要时不时暗示警告,以免有人阴奉阳违。
皇帝的手段如绵里藏针,看不见摸不着。只有被刺着了,才惊觉她什么都知道。内阁已经失去了话语权,几乎成了为皇帝挑选奏折的公文房,六州的奏折直接送到御前,再也不过内阁的手,内阁职权大失,却偏偏无人敢言。
她们实在有太多的把柄在皇帝手中了,随便翻一个出来就得被御史台参到死,谁也不愿做出头鸟。楚晙目送几位阁臣出了殿,这才收回目光,觉得颇为可惜,她等了这么多日,准备俱全,还是没见着那只‘出头鸟’。
心中可惜归可惜,她暗示太医院不必隐瞒皇帝患疾的消息,甚至可以说的严重点,太医院已经被收拾地服服帖帖,院判得了吩咐便下去办事。楚晙布置妥当后,用了些午膳又去批奏折。贺州的事比从前爆发的早了些,不过痼疾就该早点生事,这动静并不算太大。只是辰州每年都在修河道,偶有水患,也只是祸害那一片地界罢了。鲜少有像这般,淹了两郡还不够,总让人心中不大痛快。批好的折子被加急送出宫,楚晙揉了揉太阳穴,又咳了一阵才消停,遂趁着新折子没送入宫的时候去后殿歇着。
刘甄为她放下帘子,点了安神香,外头眩目的光暗了下去,被珠帘分割成几束,在玉珠间融成一片柔和。宫人轻手轻脚地取下金钩,让纱帐滑落,这光也就如消散的雨水般不见影踪,她缓缓闭上眼睛,借着几分倦意沉入睡意里。
她做了个梦。
又逢大雨,屋外电闪雷鸣,她在桌前守着一盏灯。今日的奏折格外多,看到深夜才完,屋外的雨声小了些,她听见水钟滴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在空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晰。两侧鹤型铜灯已要耗尽,先前她瞧折子的时候已经灭了几盏,只是宫人怕惊扰皇帝,不敢进来添油,待她瞧着的时候,大殿里已经黑了一半,仅有几盏残喘。
这个新年过的并不安生,云州的边防要调换,兵部尚书已经几次上奏,朝会商讨了无数次,众臣各有说法,莫衷一是,这人选迟迟未定,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使然,任是谁都想分一杯羹。
她看的再清楚不过,文官朝服上绣的是禽,武官朝服上补的是兽,满朝文武,不过衣冠禽兽耳。
从前流落民间时,她才懂得一个道理。庙堂高处的大人们永远理会不了微末小民的烦恼,那些说是为民生社稷而出的法令,仅是为了满足世家们的需求,以便得到更好的支持。江湖遥远,许多人的一生如飘摇的浮萍,在凄风苦雨中了却此生。
那些声音太远太远,如蚊蝇挥翅,几不可闻。青史几卷,书尽浩荡传奇,然无名之辈却难添笔墨。
纵然心怀天下苍生,胸藏鸿鹄之志。或成或败,她都不愿是边角卷末偶尔翻得的微末之人,倘若青史丹书必要镌刻上她的名姓,伴着华章钟鼓令后世百代敬仰。
最后一盏铜灯熄灭,青烟几缕,随着夜风飘散。
殿中黑暗如潮水般侵袭而来,夜雨化作万顷涛声滚滚涌入,殿中孤灯清寒,烛影偏冷,她端坐在御座之上,仅凭桌前这片微光,徒然生出一叶扁舟行于茫茫沧海之感,波涛汹涌,浪急风高,随时都有覆灭的可能。
“……太阳居午,谓之日丽中天,有专权之贵,盛年有御极之势,然早年丧父,得以逃脱落陷之灾,却是六亲不近,且命中无后,孤苦一人。”
桌前那盏灯倏然灭了。
“……人生荣辱限元必有休咎,处世孤贫数中逢乎驳杂,大限若至,如沤浮泡影,雨落既逝,恐难以为继。”
楚晙睁开眼,心跳加快,太阳穴突突跳动。刘甄拉起帘子,送上软帕,她只觉得喉中发痒,捂住嘴又咳了几声,白帕之上猩红点点,她捏紧了帕子,示意刘甄不必惊慌。
刘甄心中发紧,扶着她道:“陛下,要不要再召太医——”
“这是胎里带出的顽疾,太医也看了,说只能慢慢调理。”楚晙擦了擦嘴角,端起杯子漱口,垂下眼眸低笑道:“都这过了这么久,一时半会也死不了。”
她起身一展衣袖,腰间环佩叮当作响。赤色的帝服掠过几净的金砖,照出模糊的人影。她偏过头去,不去看那块软帕,从后殿走出,站在窗前眺望天边,只见骄阳似火,金芒遍布大地;晴空万里,是说不出的辽远广阔。
就在恒州迎来灿烂的盛夏时,一只小船轻装简行驶入辰州境内。春|光仿若从来不曾离去,眷恋地停驻在这片土地上。举目而视,两岸皆是悬崖峭壁,青藤翠蔓,所见之处是融融绿意,呼吸间是湿凉润泽的水汽,涤荡了胸中沉郁,叫人耳目为之一新。
船舱中坐着个布衣女子,生的十分秀美,正靠着小几看着一卷书。她看的十分专注,修长素白的手指夹着一页,在颠簸中目光从容不迫地移到页尾,连李宴从外头进来了好一会她也没发觉,李宴唤了声大人,见她没回答,便有些哂哂地站在一旁,瞅了眼她在看什么书。
竟又是本传奇话本,这究竟是第几本了?
李宴满腹疑虑,却不知从何出口,到底船舱狭小,她踌躇片刻,行礼后退了出去。
自到了辰州境内,工部侍中今嬛因另有公务在身,先去了云中郡勘察河道,就此分道扬镳,等她那边事情了结,再与清平去黔南郡汇合,再商议重建太庙一事。
不过重修太庙本身就是礼部的职责,工部不过是打打下手,选何处吉地,如何去选,说到底都是礼部的事。等最后清平选好了地方,再与今嬛联名上折子等候皇帝批阅,接着还要等钦天监择选良辰吉日,方可圈地动土。
这中间更为重要的是选地,风水处处都有讲究。清平闲来无事捡了几部传奇话本带在身上打发时间,顺道看看辰州今年来出了些什么奇闻轶事。
各州风土人情迥异,流传的故事也不同。辰州人崇信龙女,大修庙宇,以求得神灵庇佑。其宗门繁多,民众沉湎修仙炼丹,聚众论道修炼,致使良田荒芜。更有甚者举家投入神庙,将产业悉数奉于神庙长老,这等荒诞之景如今仍有,始终不曾断绝。因百年前‘洪波之乱’的缘故,部分庙宇被被朝廷下令封查,作淫祠处置。官府强迫投入寺庙众信徒还俗归家,再事生产,辰州神庙几乎被捣毁大半,曾经庄严堂皇的庙宇几不复存。
虽不知道辰州这等寻仙问道的风气从何而起的,但话本中层出不穷上京赶考举子途径深山被隐士点化的故事比比皆是,清平觉得最有意思的便是那些人的下落,既然被人点化去修行,那么究竟是去了哪里,书上不曾细说,也就无从知晓了。
故事已经到了尾声,她合上书卷,船身突然一震,小几上茶杯倾倒,清平伸手扶起,又是一阵剧烈地颠簸,那杯子从她手中滑脱出去,摔在地上裂成几瓣。
李宴掀帘而入道:“大人,外头出了些事情——”
清平把书放回去,道:“什么事,先出去看看再说。”
她出了船舱,甲板上船家正带着几个手下用铜盆烧纸磕头,口中念念有词。清平顺着她跪拜的方向看去,那陡峭山崖上竟有一座破败的庙宇,被青藤覆盖了大半,清平眯着眼瞧了一会,才发现那庙无门无窗,墙体上绘着从未见过的黑色图案,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出几分诡异来。
船里的客人们此时都探头看了眼,见此种情状,立马又缩回船舱中。
李宴道:“大人,要不我去打听打听?”
清平侧头轻道:“别去,先瞧着,这船到底撞到了何物,怎地如此颠簸?”
先前歇在舱里的的护卫们此时也出来了,清平挥了挥手,示意她们退回去,只带着李宴慢慢靠近甲板边缘。但见此地水流平稳,不似先前那般急促,水在阳光中显得十分清澈,几条银色小鱼游来游去,而船已至水道出口,几乎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水域。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终于看清水中的东西——
那是一座石雕的神像,全身漆黑,隐没在水中,手捏法器,头朝下,陷入水底的泥沙里。
想来是掌舵的并未料到这水下竟多出这么个东西来,先前辰州涨大水,怕是把这沉在水中的神像给冲了出来,如今急流褪去,神像便有大半从淤泥中显露出来,今日船头恰好撞到了神像底座,却令神像翻了个身,上半部分从泥沙中脱出。
那神像也不知是什么年头的古物,雕工也并非本朝常见的样式,唯独那脸上的似有若无的笑意,却是难以言喻的诡诈。
作者有话要说:做一个日更的葵!理直气壮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