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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黄的草,深黄的桥,银灰的树林,苍灰的河水,独自凭栏的人,逆水游动的鱼,雪山,蓝天,鹤那色调,那景致,每一处都似乎是闲闲的一抹,却分明有些意味在里边。淡雅,忧郁,沉静,内敛,一如川端康成的文字,典型日本式的审美。这部电影,其实不像电影,倒仿佛一篇舒缓的散文。
大提琴手小林大悟,因乐队解散而被迫放弃理想,携妻子美香返回山形乡下的老家。阴差阳错间,他进入入殓师这一行当。所谓入殓师,是给死者擦洗、更衣、化妆、送往安乐之土的人。小林为生活所迫,勉强接受了这份工作。从扮死者拍入殓指南dv开始,到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者——一个去世两周已经腐烂的独居老太太,他的生活从艺术人生跌入悲惨低谷。因为无法对美香启齿,他只能独自在痛苦中挣扎。
剧情简单,语言简洁,人物表情不算丰富,故事没有什么跳跃,也是日本式的刻板。但是,总有些意味在里边,有力量一步一步进入人的心灵。
第一次近距离观看社长佐佐木的工作,艺术化的过程,细致,严格,柔美,庄严,对生命的敬畏“使已经冰冷的遗体复生,授予其永恒之美。那是准确的,冷静的,一种至高无上的爱。在最后的时候送别故人,静谧地,那一举一动都是如此的优美”小林感受到其中的神圣,也找到了心理支撑,慢慢开始融入这种生活之中。
似乎因为时间的关系,大部分电影都是这样,不肯给角色和观众以喘息的机会。雪花还在飘飞,唱片还在旋转,橘黄的灯光里,两个相爱的人儿相对品咖啡的温暖也还在,无情的打击就不由分说地来了。美香发现了丈夫工作的底细,要求他辞去,一向贤淑的她还以分手相挟。情急之下,小林伸手去拉美香,美香躲避着叫道:“不要碰我,很脏!”
如果,仅仅是表述生活本身,仅仅是表现一种职业,这部电影是不足以拿下今年的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的。事实上,借了入殓师这一独特的视角,影片融入了亲情、爱情、音乐、传统礼仪、对易性癖的包容、对老人的赡养、对文化特别是死亡文化的解读等多种元素。
留男,一个男孩,却喜欢以女孩的身份生活,家里人不能接受,直到他炼炭自杀。入殓师遵从死者母亲的意愿,给他束以女孩妆,清秀美丽,微笑的模样俨然生者。他的父亲说:“留男变成那样之后,家里成天不得安宁,也没有好好看过他的脸。但是看到他的笑容我才终于想起来,啊,他是我的孩子啊。即使穿着女人的衣服,但也是我的孩子啊!”所以,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很为难,我知道只有用“他”才能更清楚地表述影片的意思,但私心里我是想用“她”的,这是对一个逝者的尊重,也是对说出“也是我的孩子啊”的那位父亲的敬意。
佐佐木,入殓社的老板。这个形象,总让我想起汪曾祺小说中的人物,譬如“鸡鸭名家”把凡俗的甚至被视为低下的职业当作生命的全部,热爱到痴迷,遂使其成为一种艺术。佐佐木参透生死,尊崇入殓师职业,是小林当然的启蒙者。他指着小林断言:“这就是你的天职。”他对着妻子的遗照说:“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送走了。她也是我第一个入殓的。从那以后就做着这个工作。”他捧着河豚的鱼白,一边享受美味一边说:“这也是遗体啊。生物就是靠吞食别的生物而活着不想死的话只能继续吃下去。”让人惊悚,也让人起敬。
澡堂“鹤乃汤”的老板娘,和在火化场工作的那位老人,代表的是温情与睿智。两个老人相伴五十年,在无言中守望爱情,一条丝巾,一次圣诞蜡烛,一点浅浅的笑,都是弥足铭记的。老板娘是看着小林长大的,深知他的身世与内心隐痛,给他善意和爱护,劝美香多多理解丈夫。美香发现自己怀孕后,又来到山形,以“将来能堂堂正正告诉孩子自己的工作”“不想孩子以后受欺负”来劝小林。正在这时,得知澡堂老板娘去世,夫妻俩急忙赶去。这一次,美香在一旁亲眼目睹小林的工作。也如小林的第一次那样,她从沉静与虔敬中感受到了意义,从老板娘入殓后美丽安详的容颜上感受到美,开始理解与接受小林的坚持了。
在火化场工作的老人,每一次出现都仿佛是为了点化。秋色萧索中,小林迷惘地站在桥上,看见水中的鲑鱼努力地向上游,而它们身边正有同伴的尸体从上游飘下来。小林说:“想想也挺悲哀的啊,为了死而向上游。反正都要死,又何必那么辛苦呢?”老人正好路过,便答道:“是想回去吧,回到出生的故乡。”这里的故乡,明显是有寓意的。老板娘去世了,老人亲手关上棺窗,悄声说:“还会再见面的。”在火化场里,他送走无数的人,对死亡有更深的理解:“死,也许是一扇门。死并不意味着结束,穿过那里,走向下一站”
死亡的解读,亡者的尊严,繁琐的礼仪,严格的程式化,唯有日本人才能创造这样一种特异而有力量的美,也唯有日本人才能这样深刻参悟死亡文化的内涵。看见这些,我在想:汶川地震,那些纷乱中消逝的生命,尊严何以为存?集体墓葬,姓名遗失,逝者可否安宁?缺乏厚重的死亡文化,生者又情何以堪?日本文化,固然有其岛国封闭偏狭的一面,但也有正好使传统得以保存的一面,上古遗风,汉唐礼仪,还是有些精髓流传下来了。从此,我再不敢嘲笑日本人繁琐的礼仪了,那礼仪的后面确然有些什么使我必须噤声。
音乐的力量,也是这部影片令人不敢小觑的一大元素。开头处东京音乐厅里的演出,痛苦挣扎中小林深夜的琴声,圣诞夜里“为此神圣的夜晚”的曲子,爱上工作之后大平原上的独奏——水明如镜,草色一碧,天空悠远,雪山低回成和缓的一线,世界一下子单纯透明到只剩小林、大提琴和悠扬灿然的琴声。
阿多尼斯说:“只有通过一种方式才能征服死亡:抢在死亡之前改变世界。”
这就要说到小林的隐痛了。小林的记忆中,父亲只有身影,面容却是模糊的,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再没见过父亲,那个抛妻弃子随情人远走的男人。小林只记得关于石文的说法:“以前。很久以前,在还没有文字的时候。据说,人们会寻找与自己心意相仿的石头,然后把它送给对方。收到的那方,通过石头的触感和重量,解懂对方的心意。比如说,如果表面光滑的话,就能联想到一颗沉稳的心。如果表面粗糙不平的话,就会为对方担心。”这是父亲告诉小林的,当时父亲送给他的正是一块粗糙的石头,而他给父亲的是一枚滑溜溜的鹅卵石。父亲还答应每一年都要互赠石文,但不过是随风而逝的一场空,故居中留存至今的只有那一枚,粗糙的,小林恨着的。
而如今,一封来信宣告了父亲的死亡,一具陌生的身体摆在面前要小林接受。小林在复杂的情愫中为父亲入殓。独身一人,靠在港口给人帮忙,而得以寄居于值班室,父亲的日子显然过得很难,可他为什么不肯转身回家呢?果真是像也曾抛弃孩子的公司女职员说的那样“很想见,却见不了”的自责、痛悔与矛盾吗?小林在疑问中机械地工作着。当他在揉搓中慢慢掰开父亲的手时,一个原本被紧紧攥着的东西掉了下来,是石头,那枚小小的鹅卵石!
泪,慢慢坠落,是藏了二十年的泪,是恨了二十年的爱啊!泪光中,小林刮去父亲满脸的胡茬,抚摸着那眉那眼那鼻翼的纹路,记忆中的面容渐次清晰,温暖慈爱一如心中想要的模样。小林哽咽着说:“是我爸。爸爸”
如果时光能够停驻,我愿意就是这一刻,就在小林不能释手地抚摸着父亲脸庞的这一刻,愿所有曾经亏欠的都补偿给这在运命中挣扎的大孩子!但导演显然比我理性,他让小林握合着美香的手,共同握着那枚鹅卵石,郑重地放在美香的腹部,那孕育新生命新情感的地方。两人含笑带泪相望着。
生命的轮回,死生的超越,在俯首感叹之间,作为观众还有什么说的呢?除了这一句:死,如秋叶一般静美;生,如夏花一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