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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的一段生活。作为一个和平时期的军人的生活,在一个曾经是班长的小兵身上找到故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当然,我只是一个记述者,我的任务不过就是把班长一丹的当兵生涯记录下来。
班长一丹已经是第五年看着又一批新兵走进这个大大的营房,不过第一年看到的是自己。
都是满脸的稚气,兴奋,紧张和不安,还带着一点点的骄傲。就像第一年的自己,激动得眼睛乱转,手足无措。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一丹的班长总是这样感叹,那时的新兵一丹并不了解。只是在一年年的送老兵迎新兵的过程重复中,在悲喜情绪转换的同时,他由一个新兵变成一个老兵,又赶上了士兵制度改革,签了合同,成了一个一级士官。
“是个当班长的料。”老班长走的时候拍拍一丹的肩膀说,那是他对一丹说过的唯一一句好话,一丹差点落了泪。
老班长在没入伍前是屠户出身,小小年纪以练出一身好胆识,且性格暴躁,满口粗话。当上班长后更是变本加厉,他手下的新兵没有一个不怕他的,尤其是他瞪眼睛的时候,大家甚至能想象出他拿屠刀的样子。
他带兵很严,这在全营房都有名,新兵没有不挨过他踹的。
“我是为你们好。”他总是气势汹汹地吼出这句话。
他们这个班是有线班,一次一次的训练,要抱着几十斤的线圈奔跑,很辛苦。老班长像催命阎王一样,在他们后面骂着。一个不留神,就会挨一脚。
一丹是训练最刻苦的一个,也是挨他踹最多的一个。
“没关系,你总是要退役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还给你。”这是三年里一丹想的最多的一句话。
可是,没想到,临走时老班长会说出这句话;他也没想到,一向大嗓门的班长会哽咽地说不出话。
走的时候,老班长留给了新班长一丹一个坚定又伤心的背影。
往事如潮,多愁善感。一丹笑自己。每当新兵入伍,他总是会如此。
日子一天天地过,很快步入正轨。当最初的新鲜褪去,将要面临的不仅是刻板的时间刻度,还有艰苦的训练。每个人都少不了抹眼泪想父母的过程。不过生活总是在继续的。从老兵或者老乡那儿听来的奇闻轶事是生活必不可少的作料;战友间的聊天也是常事。班长一丹是被谈论最多,内容最少的一个。
他是南方人,长了一副北方人的体格。不爱说话,在班里的兵面前不谈论自己的事是他的最高原则之一;另一个最高原则是他不打骂新兵。但新兵都怕他。一丹用自己的方式树立了和他的老班长一样的权威。
新兵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班长一丹的两个特殊之处。一是他的双杠。那可真是一绝。头两年的新兵还曾见到过班长一丹的双杠表演,大家一致公认,他玩得比奥运会男子体操中的双杠项目还好看;后来的新兵就只能靠耳朵解解馋,听前一年的兵绘声绘色地描述。
第二点都是有目共睹的,那就是班长很少有社会活动,确切地说,是他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军营本来就是一个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地方,所有的人进来之后都能感到充溢在空气中的刚毅,豪爽和单调。每个人都会和没入伍前的朋友联系,这些朋友中总会几个女性朋友。可班长一丹当兵五年,从来没接过一个女孩子的电话,从没有跟哪个女性朋友写过信。绝对没有。所有的人都能保证。不象无线班的班长,女性朋友一大堆,每天总会接到几个电话,搞得指导员恼火异常,经常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
倒是班长一丹远在家乡的老爹和大哥偶尔打个电话来,嗓门大得吓死人,让第一次接听电话的值班员吓一跳,以为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些新兵来说,班长一丹是很遥远的,远到他们只能看见班长一丹想让他们看到的;而他自己,在种种的谈论中不咸不淡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从身边滑过,不留一点痕迹。可班长一丹常常是觉得自己在这种生活中老了,刚入伍时的冲动,闯劲,豪气,志气都随着日子溜走了,想起那时,恍若隔世。
和平的生活最能消磨一个人的斗志,班长一丹能感觉到自己的锐气在被一点点磨平。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保卫和平;和平时期当兵却是无所作为的。像所有和平年代的军人一样,他走不出这个悖论,并固执地认为只有战争时期才是军人的黄金时期,在战场上的军人才是真正的军人,坚毅,果敢,机智。
闲暇时,一丹就翻看着他可能见到的一些军事书籍,一遍一遍地翻着,几乎铭记于心。对他来说,每一次的战役都是一次人格和思想的碰撞,昭示着一个军人的最高荣誉;而那些闪烁着人类智慧的战术战略思想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
每一次看,一丹的脑子里会随着文字的描述过电影一样展开一幅幅激烈的场面。
可是,仅仅是空想。他一个小小的班长又能如何呢?现代社会的高科技的军事发展对他来说,始终是一个不可触摸的领域,不能登上的殿堂。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无人的时候默背着这些文字。
一次看地方新闻,这个城市的一个新的开发区竟然发掘出一个晋代的古战场,班长一丹在一个周末请了假,直奔考古现场。看着广袤,辽阔的土地上历经千年仍依稀可辨的战斗痕迹,一丹看到了两军对垒,身穿盔甲的战士在各自将军的一声号令下相互搏杀,而他的耳边轰响着这些战士的呐喊声。热血沸腾。
凡战,若我众敌寡,不可战于险阻之间,须要平易宽广之地。闻鼓则进,闻金则止,无有不胜。法曰:“用众进止。”
晋太元时,秦苻坚进屯寿阳,列阵淝水,与晋将谢元相拒。元使谓苻坚曰:“君远涉吾境,而临水为阵,是不欲速战。请君少却,令将士得周旋,仆与诸君缓辔而观之,不亦乐乎!”坚众皆曰:“宜阻淝水,莫令得上。我众彼寡,势必万全。”坚曰:“但却军,令得过,而我以铁骑数十万向水,逼而杀之。”融亦以为然。遂麾兵却,众因乱而不能止。于是,元与谢琰、桓伊等,以精锐八千渡淝水,石军拒张蚝,小退。元、琰仍进兵大战淝水南,坚众大溃。
多么完美的叙述,隐藏其下的是一场完美的战役。并不是在这里发生,可是有什么关系?一切都已成为历史。而我们都将成为历史。一丹想,这是不可避免的。
而他的老班长,临走时那坚定而又伤心的背影所昭示的也不过是如此吧。
临近夏天的时候,天气已经懊热得令人难以接受。在这个城市的驻军部队发生了两件新闻。第一是一个军人送一个被车撞了的老太太去医院急救,却被老太太认成是肇事凶手;第二是一个新兵在乘车时与一个乘客发生争执并吵了起来,双方都仗着人多,差点酿成一场群殴。这两件事是同时在市报的社教版里登出的,反映热烈得不得了,出乎报社的意料,又连忙推出一个讨论版,焦点乱得一塌糊涂。最后集中在一个问题上了:和平年代的军人该怎么作为。
讨论愈演愈烈,颇有点像天气,热得欲罢不能,众说纷纭。终于连部队也开展了此类的讨论。在一次班会上,班长一丹只说了一句话:理论都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这句话好象是钱钟书老先生在一篇散文中曾说过的。推而演之,讨论都是不懂装懂的人来说的。
这句话拐弯抹角地传到指导员那儿。椐在场的一个兵说,指导员听了以后,只是笑了笑,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小子”就没了后文。大家都猜测被指导员省略了的部分。
天气最热的时候,部队抽调了班长一丹,他所在排的排长和连里十来个兵一起去一所市区中学搞军训。排长负责宏观的把握,具体的事情就有班长一丹来办。和校里负责人接触多了,这个领导,那个主任,还有各个军训班的班主任,一丹就认识得差不多了。而和这些兵接触最多的就是高一(4)的班主任朱老师。
她可是一个漂亮的老师。又活泼大方。很快就和这些教官有说有笑了。尤其是和我们的一丹班长。这可是个大新闻!
大家先是听说两个人曾经在学校里的操场上散步,又是听说两人在朱老师的办公室了谈了很长时间。紧接着有两个同去搞军训的小兵看到他俩有过一次严肃的谈话,那已经是军训结束后的事了。可见两人还有来往。
有人猜测,是不是朱老师主动追求咱们班长的,但立刻被那两个兵反驳:我们明明看到班长一脸的焦急苦恼,好象在求人,怎么可能?
大家都很惊奇:不可能吧,我们班长不近女色的。
谣言漫天飞,一丹不闻不问。
在种种可疑迹象的猜测后,终于有一天,班长一丹拿了一封已经封口的信让新兵寄走。地址赫然写着朱老师的地址。谣言终于被证实了。
指导员觉得自己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往往沉默的人爆发的力量都是可怕的。”他想。
在一次夜训完后,他让值班员把一丹叫到自己的房间。一丹可以说是一个最让自己省心的兵了。当新兵的时候他训练最刻苦,年年大比武个人第一;当班长时他带兵最好,年年大比武拿团体第一。偶尔他们在一起喝喝酒,吹吹牛,洗洗澡。一丹给他的印象是这个人很沉默,心里却有些想法。想什么呢?他不知道。
谈话是很简短的。指导员直截了当地问了这个事,而一丹给他的回答就是两个字:“没有”这算什么回答?可是,一丹的缄默才是让指导员感到头痛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问。
事情不了了之。因为除此以外,大家再也看不到任何可以证明班长一丹在谈恋爱的证据。也有无聊的人去问那个发信的兵,问他有没有看其中的内容。“哪能呢?”他红着脸说“班长已经都封了口。”
日子仍旧一天天地过着。这件事不过是给人们增加了一些谈话的资料罢了。
好象这就是班长一丹的军营生涯,因为他已经向指导员明确表示合同期满他想回家了。他的理由很充分,态度也很坚决。
我们可以料想到在曾经的班长一丹的档案里,会有一系列光荣而清白的内容,证明着他同样清白而普通的过往。
好了,事情到现在好象就该了解了。一个普通人的当兵生涯。
好象,还漏了一个疑点,关于那封信。是的。这是一个故事都不可少的悬念。请读者原谅我把这个重要的问题放在了最后,因为谜底的揭晓也就意味着班长一丹生命的终结。
在“情书事件”隔了没多久,班长一丹就出事了。
他在周末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在回宿舍的路上,一辆车因为违章驾驶,出了车祸,班长一丹也在被连带遭殃的范围。
一系列的身后事,这当然已经不属于班长一丹的生活了,我就不多说了。每个人都会经历的。指导员在事故的第二天就通知他的父母来部队领他的遗物。让大家感到惊奇的是,朱老师也来过,眼睛红红的。她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收拾班长一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封信的原稿,字迹很潦草。
“朱老师:
你好。
关于我捐助你班里贫困学生的事。”
这不是一封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