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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坐在西去的火车上,我想去敦煌。其实,我并非真的想去看那里的石窟,我去那里是因为我想去看看沙漠,因为我只知道那里有。阿喵说,沙漠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片净土,人们望得见它,可是却征服不了它。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得逞的笑意。
老实说,我的地理极差,这对于一个男孩子是羞于启齿的。如果玉子在,她一定会告诉我关于中国乃至世界上所有沙漠分布的详细情况,详细到你以为她从小就生活在那里。但是我没有告诉玉子,就自己一个人跑出来了,我相信我可以找得到。
我在她的文具盒里留了一张纸条,我为自己这么做很羞耻,这比我向她道歉还难堪,但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方式,我在纸条上写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样的道歉看起来非常缺乏诚意和深度,而且不明所以。但是玉子会知道的,她了解我如同了解她自己的掌纹一样。我讨厌这样,想一想,一个女生,无论你做什么,你想什么,她都能够明白,用一双眼睛看着你,什么也不说。
所以我现在坐在一列火车上,我要去找那个我想要看的地方,独自一人。车身摇摇晃晃,平静地运行着,沉重的轮子在与铁轨摩擦时发出沉闷单调的声音,整齐划一,我有点恹恹欲睡,却闭不上眼睛。我已经两天没睡了,亢奋的心情始终支撑着我的眼睛和神经。
我的怀里揣着一千元钱,这是我这两个月的零花钱,在阿喵走后,我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我的旅行包里还有一个数码相机,我将拍下我的一踪一迹,然后寄给她,跟她说,你看,我来了。这并没有什么。
我的对面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小机关干部,带着比火车行进声音还沉闷的气息,穿着一身皱巴巴的西装,手里握着一个水杯,有着厚厚的茶垢,我甚至可以闻到里面陈旧的味道;他的旁边是一个女孩子,好象是独身一人。之所以说她是女孩子,我是从她穿的衣服上推断出来的,那是一件色彩繁复的吊带t恤。我已经盯了一会了,还是没有看出是什么图案,只好把眼睛移开,免得被人误会。这个女孩子的脸是比她的t恤颜色还复杂,像一个调色盘,正在使用的调色盘。
我不想别人误会,其实我不是一个刻薄的人,我只是说出了事实而已。如果阿喵在,她会“咕”的一声笑出来,然后脸向后一仰,露出她纤细的脖子,说:谢安,呵呵。
谢安是我的名字,这是一个在历史上曾显赫一时的名字,在那个战乱纷飞的年代,这个名字坚定执著,给人信心。可是我喜欢它只是因为它简单,两个简单的音节组成一个具体的名字,没有什么实在意义,念起来简洁清爽。这是我父亲给我的最好的东西。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讲良心。老头子斜视着我,说,那你的学费呢?那你的衣服呢?那你一个月成百上千的零花钱呢?
我觉得自己立刻变得像“受潮的糖塔”一样。
老头子哼一声,也不再趁胜追击。在商场叱咤风云的他永远懂得不赶尽杀绝的道理。但是我们越来越远,有暗暗滋生的敌意。我日渐成长的身体是他巨大的压力,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衰老,因而对我满怀戒心;而他的光辉无处不在,我厌恶被人注视,每当走过学校教学区的图书馆,我更加憎恶。一个目不识丁的穷苦孩子,挣扎沉浮在社会中,艰苦奋斗,终于成功,并回馈社会,为学校捐赠了一座图书馆。真是一个酸倒牙齿的蹩脚传奇。
玉子说:谢安,我们都不可以选择父母的,他们已尽力做到最好。我说,哈,是啊,罗玉子,你可是个孝顺女儿。玉子的脸一变再变,苍白如雪。我伤了玉子的心。
我想我一定是疯了,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是一个恶毒的人,像阴暗潮湿地里的苔藓一样的不健康,带着惨绿色,在看不见阳光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用细弱的触角偷窥着这个世界,满怀恨意。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他人宽容呢?我的物理试题还躺在桌子上,没有做完。我永远都做不出那些题目。我想起那个著名的物理实验。两匹马在向相反的方向徒劳地拉扯着一个打不开的球体,它自身的力量让马匹精疲力竭,所有的围观者瞪着惊奇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奇迹。
可是球体的痛苦无人领会,人们沉湎于对于新奇事物的惊叹中。我时常觉得我或者就是一个这样的球体,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自顾不暇,然而我还要应付这些难缠的题目。
我痛恨物理,我永远搞不清从一个无聊的斜面上滑下来的一个箱子要受几个力的作用?为什么要让它滑下来,让它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不好吗?
可是玉子说,不是这样的,物理和数学教会我们用逻辑的眼光看待问题,我们学的不是死的知识,是一种思维方式。
她不知道,我最讨厌她这一点,所有的再不可思议的事情到了她的眼里嘴里就成了世界上最有道理的事,而且你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总是对的。
在她的身上,有着足够的镇定和从容,你甚至可以想象,她从出生就不会是像别的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而是一脸微笑成竹在胸,和老头子一样,信心十足地把握这个世界和他们自己;生活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顿宾馆里免费赠送的早餐,千篇一律,经济实惠,没有惊喜没有意外,甚至没有冲动。这个世界是为他们这种人设置的,而我,只是一个失败者,和玉子的父亲一样,无所适从地看着这个世界。
我见过玉子的父亲,是在上一个冬天。他蹲在我们学校对面的大学门口,看着一个用鱼鳞口袋拼合而成的地摊,上面放着一些残破的书,露出厚厚的书脊,你能想象,永远都不会有人来买这些书。他就这样徒劳地守着这个摊子,每天在风中瑟瑟着。每一个进出学校门口的人都知道这个历史系的老教授因为窃取图书馆的资料以及窃取别人的研究成果而被处罚,只好以卖书为生。老鱼兴奋地跟我说,你知道吗?这事都上美国之音了,因为他的论文是在国际刊物上发表的,影响太坏了。嘿,这老头,胆也忒大了点。
玉子目不斜视地从我们身边走过,走到书摊前,挽起她的父亲,又把书收拾起来,用一只手费力地提着,她的肩膀倾斜着。她的父亲表情呆滞,动作僵硬,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地跟在女儿后面。
我跑过去,老鱼在后面喊,谢安,你做什么?我没理他,拽过玉子手里的鱼鳞袋,我看见玉子的脸逐渐愤怒,说,谢安,你做什么?每个人都要问我在做什么。她的手伸过来,想把鱼鳞袋拽回去,我挣了一下,玉子看看我,不再说话。她的父亲就这样看着我们,又抬起头来看着天空。玉子低头搀着她父亲的胳膊向前走,我跟在后面,看见路面上有一滴两滴圆圆的小水渍,寒风凛凛,我闻到咸涩的味道,玉子始终不肯回头。她是个倔强的女孩子,有足够的信心和坚硬支撑着她的脊背。她不需要别人的任何怜悯和同情。对于这个社会,她永远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即使生活对待她如此残忍,她都可以这样坚定地走着,毫不怀疑和迟疑。
阿喵说的对,我们才是一样的,生在这个社会的废墟中,因为有足够的营养而艳丽妖娆,香气四溢,然而有毒。
这个总是穿着紧身t恤的女孩子,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说,要不你叫我阿喵吧,我妈说我生下来像一只小猫,湿漉漉的,眼睛都没睁开就打了一个呵欠。她轻轻地笑着,笑容狡黠轻狂,眼睛深若潭水,桃花潭水深千尺。我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我们的爱情是春暖花开时最灿烂的绽放,肆无忌惮,摄人心魄。呵,爱情,是的。我们热烈地相恋,感情因受到阻碍而变得夸张。
阿喵说,呵,谢安。她喜欢一遍遍地重复我的名字,手指纤细冰凉,划过我的脸庞。我抱住了她,她的身躯柔软娇小。我的血液立刻沸腾,心不知所措地狂蹦乱跳,有一股热气从脚底一直窜到脑袋,每一根神经在瞬间胀痛,我把脸俯下去。阿喵的嘴唇薄而柔软,像果冻一样润滑。我听见她嗤嗤的轻笑,满含猫的娇媚,含糊不清地在我耳边说:谢安,吻我,我们在亲吻中取暖。
我想我是冲动的,我的手差一点伸进她的怀里。可是我忽然看见老鱼猥琐的身影,立刻浑身僵直。四周空无一人,只是幻觉。
阿喵依然嗤嗤地笑着。她走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态,以至我一回想起她,就仿佛听到这种笑声,薄脆锋利,像一柄轻如蝉翼的小刀,刺入人的皮肤,冰冷尖锐,疼痛一闪而过。
阿喵说,谢安,本来我以为我们会成为校园里一场腐朽颓败的最后的爱情盛典,在一切燃尽之后剩下的是华丽的废墟,供我们缅怀和思念,混合着彻底的绝望和美好的凄凉。可是你让我失望了。
阿喵的眼神里一丝轻蔑一闪而过,扭头上了火车,我看见她走得轻巧自然。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突然想跟阿喵讲讲我看过的一个老片子,那部电影,我为这个影片痴迷不已。可是她却走了。这个女孩子,在世间游逛,寻找她的理想。她穿着紧身的t恤,肥大的裤子,背着厚厚的旅行包,手腕上带着各种手镯,在太阳下光采四射。
老鱼说,什么老片子,我知道,魂断蓝桥,好看,那个费雯丽,真他妈的漂亮啊,我以后要有个这样的女朋友。
我很沮丧,无论如何听我说话的不应该他。我还以为可以跟阿喵说,可是还没来得及,她就走了。没有人愿意听我说。
真主的花园。当我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心脏抽搐了一下,温柔而疼痛。铿锵有力的名字,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我的舌间颤抖。黑白的质地,所有的人物都是黑白两色,睁着他们大大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对方。我疯狂地迷恋上了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的充满了宿命和忧伤的爱情,注定要分离的结局。
当他发誓说永远服从上帝过着苦修的生活时,他一定是坚定的,是什么让他放弃自己的誓言,去尘世寻找?然后他像一个天使降落在沙漠里,遇到一个女孩子,爱上了,就是这样简单。然而在他为他的情人酿造了独一无二的美酒后暴露了他苦修士的身份。
她盯着她的情人说:“你必须回去。”
他在何去何从间选择,痛苦着。
而我们,阿喵和我的爱情在桃花最盛开时夭折,人面不知何处去,三月桃花雪纷纷扬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转瞬的盛典成祭奠,一切不过虚无。
像现在窗外的景色,飞一般从我眼前闪过,我的眼睛抓不住任何东西。都是差不多的人和物,都是差不多的情与恨,生活在日复一日中流逝着;最初的新鲜消失后,就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和习惯。像老头子的叹息,我时常以为他已经老了,而他不过四十多岁。
而我现在的行为又证明了什么呢?或者阿喵只是一个借口,我不过是在实践自己的想法。
突然兴味索然。
成长突如其来。半夜里,我听到自己的骨头在疯长,咔咔作响。天明,我一跃而起,却发现自己并未变样,世界还是这样如此无聊琐碎,并未因我而改变,我很沮丧。长大是另一种虚幻的自我欺骗吗?我们不是天使,终将沉沦于尘世,苟且地麻木地重复着生命的过程。
为青春做记录是一件愚蠢的事,它虚无飘渺得让人觉得它是一场已经消失的梦境,不可复得。
我在经历它,然而我抓不住它。它在我的梦之外,露出狰狞的白牙,耻笑于我,我在它的笑声中无地自容。
其实我无事可做。我要拿什么打发我看不见头的一生?张爱玲说,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蚤子。我们要做的不过是搔痒,隔靴搔痒,无关痛楚。人人对这小东西敬畏,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烦了厌了,我们转个身,蚤子们也欣喜地换个地方,于是又是一番新天新地,我们自得其乐地没事偷着笑,人人在偷笑的间歇窥视着他人的痛痒程度。皮肤上的每一道血痕是我们抓出来的印记,以此昭示着自己是生活过的。呵呵呵哈哈哈,全世界都在搔痒,挑动了我们的笑神经,敏感易触,所谓笑对人生,是吗?
歌里唱着,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大垃圾场,人们吃的是良心,拉的是思想,在思想中存活。因为不甘,我们成为另外一种植物,从根部开始颓败,无可挽回,在夕阳下神经质地摇曳生姿,凭借直觉触摸世界。
但是我还是失去了阿喵。我看得见阿喵眼神里的轻蔑和宽容。她原谅了我,以她自己的方式。我跟不上她的步伐,只能徒劳地看着她走。
全世界只有玉子处惊不乱,心平气和地为我辩护。全校都在说着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谎言,无聊的骗局。玉子说,我知道,我明白。
我忽然冷笑。为何人人对我宽容?连老鱼都在摇头叹息。每个人都摆出一副救世主的面容,天下只我一个迷途的羔羊亟待拯救;旁观者心怀叵测,隔岸观火。我为何要遂他们的心愿?剧情已经启动,我无力落下帷幕,却可以更改。我义无返顾地选择离开,像那个沉静的修道士,修长简朴的袍子里掩盖的是一颗不甘的心,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想要什么,他只是想去寻找。
欲哭还忍的眼睛,痛彻心扉的别离;道德和爱情的撕扯,世俗与修道院的斗争,沉迷的爱情,古老的酿酒术。他最终用沙子溺毙了他的爱情,像一副干枯的骆驼骨骼,等待着被发掘,然后拿到太阳光下曝晒,就成了一段传奇。
而这一切,发生在一个美丽荒凉无与伦比的地方:真主的花园。阿拉伯谚语,沙漠是真主的花园。他在其中徜徉休憩,看着人世间的痴男怨女,是是非非。
每一粒细小的沙子是否守着一颗寂寞的心,是否有着烦恼,是否等待着开出一朵美丽的花?那将是世界上最盛大的花园。
我是那个在道德与情感,本性与节操中挣扎游走的隐士,痛苦不堪,欲罢不能。
沙漠,空白简单一望无际的沙漠。我想我是沙漠吗?
有人推了我一下,我抬起头。调色盘女孩的手指近在我的鼻子前:“就是他。”
我困惑地看她一眼,她的脸色板正,唇色鲜艳。我的肩膀又被推了一下,才发现身边站了几个男子,其实比我的年龄也大不了几岁。我看到周围的人在各做各的事,那个上了年纪的人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回事?
“小子,学人吃豆腐?”我对面的一个男子冷笑着说。
是说我吗?吃什么豆腐?我看看那个女孩,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正可笑。
这个世界原来如此多不甘寂寞张扬凌厉的人,我还叹什么孤单?
紧接着我的眼前一黑,头重重地痛了起来。我下意识地抬起了胳膊,向外挥去,更多的疼痛落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自己像一条八爪鱼,被困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手足乱舞,渴望着突破,然而四周都是阻隔,用力越大,反弹越大。电光火石间,我突然想起了那道悬而未决的物理题。不过是各种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相辅相成。万事如此简单。
手脚逐渐麻木,周围的声音渐远渐近。
我想睁开眼,发现眼皮重如铁石,头好象有几百斤。我想我是趴在地上的,因为我的四肢冰凉,鼻子闻到火车地板肮脏酸腐的味道。一双手费力地让我翻个身。我听到低低的哭泣声。是玉子。她坐在地板上,让我靠在她怀里。
“我一直在找,在找你,可是没找到。刚才听说这节车厢有人打架,我猜会不会是你,就跑过来——”
她的手抚在我的脸上,抚过我的眼睛,疼痛的地方清凉起来。
我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困意,听到自己说:“我想睡觉,我困了。”
“谢安,谢安,到了下一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我安心睡去。
在梦里,我的青春,残酷的青春,一路呼啸地走过,风驰电掣。我们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