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七月七晴四

楼雨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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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晚,他唱了整夜的太湖船,唱到声音都哑了,但是她没再醒来过,也没吃到他为她做的海鲜拉面。沈天晴去世后,沈瀚宇沈默镇定地打理后事等事宜,所有清楚他们感情有多深厚的邻居反而感到不安,就因为他太冷静了,冷静到不合常理,甚至从法事、头七到下葬,一滴泪都没掉。

    小小毛被肃穆气氛吓得哇哇大哭,他伸手抱来,站在灵堂前轻喃:“不要哭,好好看着乾妈,我们都不要忘记她。”

    造坟时,他吩咐刻碑师傅将他的名字并列其中。

    这好好的活人,没事把名字也刻上去,多触楣头啊,他该不会想做什麼傻事吧?

    “阿宇,你要看开一点啊”所有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如此劝他。

    他只是轻轻点头,没多说什麼。

    从她死后,沈家屋宅的灯光在也没关过,白天黑夜,每个角落灯火通明。

    “晴怕黑。”他总是不让人关灯,只说了这一句。

    为她煮的海鲜拉面,已经放到冷掉了,没人去动一口。

    处理完后事,他全身的力气也抽乾了,茫然看着空汤汤得屋子,走遍每一个角落,找不到穿梭其间的娇声笑语,他苦苦地笑叹:“这一次,你藏得真好,还真的难倒我了”

    回到房中,抚触每一个她用过的物品,那条鹅黄色的围巾还静静躺在床头,只织了三分之二,再也等不到女主人将它完成。

    太多回忆不堪负荷,他闭了下眼,匆匆转身,不经意撞到床头柜,他听到一阵瓷器碎裂声。

    他回头,地上面目全非的,是晴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却只碎了老婆婆陶偶,巧合得让人毛骨悚然。

    碎了吗?

    是啊,陶偶碎了,承诺碎了,执著了一辈子的爱情,也碎了。

    随著碎裂的陶偶,里头五颜六色的纸鹤也散了一地。他弯身一一拾起,没想到陶偶底部挖空的缺口会塞了东西,是晴吗?

    上面有小小的编号,既然有编号,表示有时序性。

    他找到编号1的纸鹤拆开观看。

    “听说,摺了一千只纸鹤就可以许愿,不晓得真的假的,我想试试看。”

    晴的字迹赫然跃入眼底,稍稍青嫩的笔迹,约莫是十五、六岁时。她将她的心事,句句藏在老婆婆陶偶中。

    “哥,你知道我许了什麼愿吗?我希望你早点回来。”

    “哥,是不是我的愿望太奢侈了?那不然你只要回来看看我就好。”

    “哥,你去哪里了?”

    “哥,我找不到你。”

    “哥,妈妈今天又发脾气了,我好怕。”

    “哥,你不要我了吗?”

    “哥,我做噩梦了,睡不著,想听你唱太湖船。”

    “哥,我怕黑,怕孤单,你不要丢下我。”

    “哥,我想你。”

    “哥,你什麼时候回来?”

    “哥,你是不是把我忘记了?”

    “哥,今天好累,去医院照顾爸爸,如果你在就好了,好想好想你。”

    “哥,我好想好想好想你”

    他一张拆过一张,无法停止地看着。

    “你走后的第385天

    “我终于明白,那痛到不能呼吸的想念意味著什麼”

    他呼吸一顿,颤抖的双手找著第386天的纸鹤,又慌,又急

    “原来,只是再简单不过的理由我爱你。”

    当纸鹤内的句子完整呈现眼前,刺痛了眼,再也关不住的泪水疯狂决堤——

    “原来,只是爱你啊我好笨,居然现在才领悟。

    “哥,我还有机会,把这句话告诉你吗?”

    他心急地抹著泪,深怕错过她的一言一语。

    “如果,我真的这样告诉你,你又会作何回应呢?

    “哥,我好想知道。”

    他会怎麼回应?

    “我会说我会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他懊恼地顿了顿,喑哑地逸出声来。“我也爱你,很爱、很爱、很爱——”但是晴,你还听得到吗?

    他哑了嗓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接下来她又写了些什麼,他再也看不见,只是捧著所有已拆、未拆的纸鹤,拼了命地狂洩泪水,任情绪崩溃。

    直到指尖碰触到掺杂在各色纸鹤之中,色泽较新的纸笺。

    这会是她特地留给他的吗?她想告诉他什麼?!

    他恍恍惚惚地摊开——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纸鹤里的字句,请你记住我爱你的心,为我保重,带著我爱你的心意,好好地过日子,只要偶尔上坟时,记得为我带上一束野姜花,轻轻诉说深藏的思念,这样就可以了。

    珍重,哥,我爱你。

    笔划重叠,字体凌乱扭曲,他可以肯定,那是她后来才补上的。

    一直到死前,她都还不放心他

    他闭上眼,想止住不听话的泪水,却徒劳无功。

    抬头寻找天空最亮的星子,想像那是她爱笑的眼、撒娇的眸,回忆与她依偎在星空下的每一段时光,他可以假设,她没离去;他可以假设,怀抱不曾空虚;他可以假设,每一颗星光,都是她温柔的呢喃;他可以——

    滑坐地面,他痛苦地将脸埋入膝上。

    今晚,没有星光。

    “咦?阿宇,进来啊,站在门口做什麼?”抱著儿子正要出门散步的大毛见到他,连忙出声招呼。他摇头。“不了。丧家不方便进别人的家门。”

    “都什麼交情了,你是我儿子的乾爹耶,还介意那些吗?快进来。”

    他还是摇头。“有件事麻烦你们,说完我就走。”

    “什麼事你尽管说,别跟我客气。”

    他顿了顿。“如果有一天我也离开人世,请把我和晴葬在一起。”

    “啊?”大毛呆了呆。“阿宇,你别想不开!你知道小晴那天来找我做什麼吗?就是你大发脾气的那天!她告诉我,她死后,你一定会崩溃,她要我们帮她看着你,陪你熬过来,还要我转告你,叫你好好走完该走的路。她那麼不放心你,你要是做傻事,小晴会很伤心”

    “我不会让她伤心。”他没多解释什麼。“总之,麻烦你们了。”

    没等大毛再多劝什麼,他转身离开,一阵风迎面吹来,带著寒意。他拉拢外套,春天的风,竟然也会刺骨。

    经过邮局,他取出外套口袋中预先写好的信投入邮筒。

    今生,我欠你。

    我与她,生死缠绵。

    他在心中低喃,看着收件人署名“刘心苹”的信件由手中滑开。

    转身时,看见对面的花店,他买了束野姜花,步行来到甫建好的新坟。

    他什麼也不说,什麼也没做,就只是静静地伴著她,任时光流逝。

    在最后一抹夕阳隐入地平线之前,他取出一份文件,在她坟前燃烧。文件在火光包围中,隐约看得见残馀字体,包括医院诊断书、multiplesclerosis,

    对应中文名称——多发性硬化症,以及,沈瀚宇。

    晴,等我。

    他无声地,轻轻说著。

    作者小语

    回头细看七月七日晴的初版为2004年,明明好像还是前阵子的事,转眼竟已十年。现在再去看以前写的文章,感觉好别扭,毕竟笔触已经不一样了,甚至有一种——

    “妈呀!这谁写的?!好煽情的文字?!”的陌生感。

    好啦,可能我真的老了,不太青春也不太浪漫了,而——从当年一路陪着我走来,至今仍不离不弃的读友们,感谢您陪着晴姑娘成长,一直一直地包容着我,有你们的晴姑娘,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