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非的光华流年

边澄澄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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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棉非伸长齐葱葱的手指,细白细白的。一点点,套在深蓝色的毛线手套里。太阳的光,穿透它们,穿透时间,长长的影子落在林水身上,成半透明的琥珀。

    一。

    日子已被手套吞掉大半,温暖的笑脸从冬的缺口探出头来。喷一脸心香。

    班里郊游去木兰天池。林水一直心不在焉的样子,棉非非跑去,让他给自己拍照片。他双水插在口袋里,接过相机,脸色苍白。后来,又几个女生跑过来,麻雀般拖走林水。林水连头都没回。棉非站在原地,风来了呼呼的,竖起小风衣领子。看他们唧唧喳喳。好看的小脸蛋圆鼓鼓,通红通红。

    等大家都上车了,棉非跳了下来。一个人走啊走,走出老远。后面巧巧在叫。棉非,棉非,车要开了,快回来快回来!棉非不应声,走得更快。

    棉非深深呼吸,滴答滴答,数了2046只绵羊,脚下的石子儿圆圆滑滑,捡在手心。咬牙,纂了个紧。清凉沁心的疼。

    后来腿走得好酸。她抬眼,却望到山那头还没落下的夕阳。棉非是喜欢夕阳的。那是咸咸的鸭黄,是一面暖绒绒的鸭黄色毛巾的样子。柔软,可以擦掉非非脸上所有的大滴大滴的泪。

    棉非非揉揉微疼的腿。想着林水的苍白。嘴角就拧出笑来。

    再后来上课的时候,林水跟棉非的桌子拉开很宽的距离。也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棉非,你过

    去巧巧那边一点,我这边够挤了。

    棉非嚅嚅嘴,终默默的挪了挪自己的桌子。安安静静的坐下。打开课本,塞上耳机,小声的读英语单词。林水一转身,跟别的男生打球去了。

    然后隔着窗户就可以看到楼下操场上林水的身影。他一跑一跑,头发飞起来。黑幽幽的直飘到棉非的眼里。与她的眼融合成一片汪洋。

    有人大叫,棉非,分什么神啊,收作业啦。棉非心慌了一下。连忙哦了一声。起了身去。

    桌上的课本,还是开头那页。

    二

    冬天到底是来了。大家都穿得很厚很厚。林水也穿上了黑色的羽绒服,高高瘦瘦的站在教室门口喊报告,像昨晚梦中的王子。棉非若有低头,抿嘴微笑。

    有时候,恰好是自己值日。就用铅笔在本子上工工整整的记上某年某月某日某某课林水迟到。再一本正经的跑到他面前,林水同学,下次再犯,就罚你扫地。让他来不及反应,像小鸟一样,又轰轰然飞开。然后晚上回家做功课的时候,再把本子翻出来,咬着笔头想半天,终于还是偷偷用橡皮擦掉他的名字,再呼呼的吹几下,让人看不出痕迹。

    棉非转过头去收作业本的时候,看见林水正在搓手,眉头紧聚,专心对付习题。

    棉非情不自禁的也搓了搓手。肘着脑袋,眼前一亮。好象巧巧说她前天跟着电视在学织一种什么手套来着,上下针,很简单易学的那钟,而且一个星期就可以打一副手套

    想着想着,棉非笑了。

    巧巧却说她说她真的受不了林水的臭脾气了。成绩不怎么好还特别爱摆酷。棉非停住手中的画笔。

    怎么了?

    咯,就上个星期。老班派我俩去拿郊游的胶卷,结果他非要一个人去。我跟着他,他却在半路把我甩了。真搞不懂他到底想干吗。

    是啊。他怎么能这样?成绩不好的男生就是这个样子吧。棉非咬着嘴,半天蹩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惊讶的话。

    就是。听说他妈妈早下岗了,还那么吊儿郎当。他也不瞧瞧自己,明年肯定考不上名牌的啦。

    棉非张了张嘴,还想争辩什么。巧巧赶紧用手碰了碰她。嘘,不要说了快点画。老师来了。

    望着全神贯注的巧巧,棉非的心微微的疼。吞了吞口水,终于把要说的话都淹死在肚里。

    三

    若是天气好的日子,棉非会一个人,把车停在操场,坐在台阶上看一会儿黄昏的夕阳。通常会有高高大大的男生把球踢过来,然后满脸希冀的看着她。

    棉非遇得多了,也不理睬。拍拍手,起身。推车,再换一个地方,接着看暖暖的夕阳。只是心里,隐约有些难过,自己既然还不算个让人讨厌的女生,可为什么。

    有车铃一路响过来。

    竟然是林水。

    喂,棉非,找你好久。他跨在车上,委缩缩的从口袋里摸出照片来。给,上次郊游的照片!他使劲的撮着冻得又红又肿的双手。

    棉非心里一沉,想起家里那副被自己藏在被卧里还没成形的手套。接过照片,棉非准备好了,要给他一个明媚一点的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一阵车玲,他骑着车,滑去老远。

    微笑全都疆死在空气里。

    棉非跺脚,摇摇头,以前的林水,真的不是这样。

    四

    棉非家在三楼。只要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到林水的家。

    他家一直是个两层的红砖小楼。楼顶上养鲜活的花儿。还养不少白的黑的灰的鸽子。嘴里含草莓味的棒棒糖,扑嘶扑嘶,眯起眼睛看它们在冬天里起飞,在天空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晕,然后朝金黄的太阳飞去。煽动皎洁的翅膀。——那曾是属于15岁前的棉非和林水的多么洁白多么无暇多么皎洁的翅膀。

    鸽子还在,稀稀拉拉的起飞。夕阳下成半透明的身影,咕咕的叫,和林水的脸色一样,有种孤独的悲哀。棉非想着想着,手中的奶茶就凉了起来。

    有身影闪了上来,提了水壶。棉非迅速在窗帘后隐了身影。心,嘣嘣的跳。

    林水每天的这个时候都会上楼顶来给花儿浇水,然后做做体操之类的运动。棉非知道林水从小就非常讨厌学校里的广播体操,他总是做自己发明的一套体操。不管风雨,从不间断。

    林水也教过棉非的。

    棉非看着看着,脚总是不自觉的跟着他动起来。还,一二,一二。轻声的喊着口号。直到林水最后下去。棉非才深深吐一口气。还好还好。差点差点,他没发现我。

    林水啊林水。

    或许。你早已经忘记那个曾一天到晚跟在你屁股后面找你要棒棒糖吃的小女孩了吧?早已忘了你一脸慎重而骄傲的对一个小女孩说我的体操可是独门秘籍哦,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果告诉别人那她变成小猫小狗。早已忘记为了给小女孩买生日礼物翘课被班主任抓回罚扫厕所一个星期

    棉非掏出郊游的照片。

    照片上的自己穿白底的小碎花袄子,后面是璧波的木兰天池。还夸张的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本来,鼓足了勇气,想在那天跟林水好好谈谈的,可他

    棉非在日记里慎重的写上12月29号这个日子——林水17岁的生日。鼓励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心里话都说出来。

    关灯,盖好被子。然后安安稳稳的睡觉。

    梦里的林水还是弯着眉角,不停的向她招手,说棉非小丫头我们去看鸽子哦。

    梦里的,我们。一切,还是和从前一样美妙。

    五

    巧巧偷偷拿出已经织好的手套,在棉非面前炫耀。是粉紫色的,很小巧的样子。手腕处还别有两个跳跃着的可爱的小球球。棉非睁大眼睛,翻来覆去的看。一遍又一遍。哦,上下针这样的啊,幸好幸好。呵呵。

    巧巧以为夸她,哼,看我人美心灵手巧吧。一大群女生围上来起哄。巧巧啊,是给谁织的呀。没见你这么能干哦。给男朋友吧。嘻嘻,哈哈。

    棉非也掩嘴偷笑。巧巧似乎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脸一下红到耳跟。隔了半响,她伸出手来,找打啊你们!你们瞎说什么呀嘻嘻哈哈,叫嚷着又打开了。

    林水从旁走过。瞥了一眼,小声嘟嚷一句。一群小女生!棉非张着耳朵,细细的听见了。抚摩着毛茸茸的手套,心也像被茸茸擦过一样。刺刺的。

    棉非浅浅的叹气,呵出白色的雾。

    呵,不知道横在林水与自己之间的那根刺,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拔得掉呢?

    六

    棉非知道,自己欠林水好多好多。

    棉非的爸爸是单位的领导。棉非上高中那年,爸爸单位裁员。林水的妈便被裁了下来。棉非手足无措,为此难过了好久。动不动就跟爸爸吵架,莫名其妙的哭,对着电视一愣就是半天。棉非挂着残泪,对着镜子说。小丫头,你再也不许在林水哥哥面前任性了。你要对他好好的。林水最开始也有点摸不着头脑,看向来刁蛮的小姑娘突然对自己那么好。晚上左转右转怎么也想不明白。总觉得这丫头怪怪的。难道有什么阴谋。

    好几次,看到林水灿烂的笑。棉非紧握着手心,把溜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算了吧,既然他不知道,那就让爸爸欠他的由我来还他好了。

    如此繁花一年。相安无事。

    可是再后来,高二的时候,事情转折得让棉非始料未及。

    先是林水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180度大改变。他再不等自己一起上学。再不大大咧咧的叫自己小丫头,也不要自己跟他一起做他的独家广播体操。生气了也再不买草莓味的棒棒糖哄自己开心。

    棉非气喘吁吁,跑啊跑,也没能追上林水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傻傻的站在路边。心塌下来。她知道,林水终于知道了。

    在日记里,恨恨的写一百遍林水的名字。棉非啊棉非。你已经对这小子够好的呢。是他不知足,没感觉。你没什么好自责的。然后扬起小巧的嘴角,然后撕掉。看翻飞的黑蝴蝶,看撕掉的年少,在眼前。荧荧消失。

    可是。可是可是。泪还是大滴大滴的往下掉。

    棉非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好象已经慢慢习惯成为他冷漠眼神的温柔缺口。为什么头天晚上才为了他哭鼻子第二天还可以和颜悦色的跟他打招呼。为什么自己每天还偷偷看他在楼顶上做操。为什么那么留恋他骑车的背影。为什么,还特地挑了他最喜欢的深蓝色,天天躲在被卧里笨手笨脚的给他织手套。

    棉非伸长齐葱葱的手指,细白细白的。一点点,套在深蓝色的毛线手套里。太阳的光,穿透它们,成半透明的琥珀。一闪一闪。泛起隆冬里难得的温柔的光。

    棉非不哭了。

    12月26日,离林水的生日,只剩三天。

    七

    自习课,脸冻得发青的林水,又迟到。

    棉非刚在本子上记下他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巧巧也匆忙忙从教室后门溜了进来。放书包,拿书,坐下。噼里啪啦的响。整节课都像随时准备奔跑的兔子,坐立不安。棉非瞥了她一眼。轻声的问,怎么啦。巧巧满面如桃花。欲言又止。咬咬嘴唇。终于按奈不住,刷刷几笔。递给棉非一张纸条:我把手套送出去啦。

    哦?

    巧巧捂嘴情不自禁的笑。又神秘兮兮的写下:你猜是谁?

    猜不到

    棉非突然下意识的紧紧握了握口袋中那双送给林水的深蓝色手套。瞬间的恍惚。是林水?

    巧巧犹豫,然后点头,拼命点头。伸出大拇指,不愧,是我巧巧的好姐妹。

    你不是说他。

    那是以前。我现在觉得,他酷酷的,挺不错的。巧巧一脸花痴样。

    棉非再也无话,掏出一只手来,握住巧巧的手。紧紧的,恬静的笑。再品拼命的咽口水,咽口水。喉咙生疼。

    棉非不敢回头。一节课,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另一只手,传染林水冷漠的眼神。脊梁冰冷。

    巧巧坐在林水的车后,夸张的跟棉非打着招呼。棉非正在擦窗户。随手挥起手中的抹布,大幅度的向巧巧——,不,向林水招手。只用力的招手,话全都一点点哽咽在心里。她继续往窗户上哈气。慢慢的擦,林水和巧巧,渐渐在她眼里,模糊成两个黑色点。再眨眼,就没了。

    她没有怪巧巧。毕竟她是自己的好朋友,毕竟有好多好多秘密,只藏在自己心里,安全就好。

    八

    冬天快过完的时候,爸爸已经为棉非办好了去法国的签证。

    班上为她开了欢送会。巧巧哭得唏哩哗啦的,为自己“献唱”了好几首歌。还收到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礼物。棉非,记得要想我们哦。棉非,真是越飞越高了。棉非,棉非

    棉非总是笑。

    林水始终默默的坐在那里。底着头,闭目养神的样子。等人都走尽。他突然起身,高高大大的挡在棉非面前。

    棉非怔住,心从未这样咚咚跳得厉害。

    他望着棉非,梦幻般温柔。仔细的摊开棉非的手,塞给她一样东西。

    竟然是郊游时棉非让他给自己照的照片!

    照片后面密密麻麻的写满小字。一行一行看过去,棉非再也无法平静:小丫头,早就从你爸爸那里得知你会出国。所以,自卑的我,只有刻意的与你保持距离。不过,你再也不要偷偷躲在窗帘后看哥哥做操,免得奶茶凉了伤喉咙;再也不要放学时傻忽忽到处找我,其实我每天都跟在你后面;再也不要假装不记我的名字,免得我一次又一次让班主任请到办公室里去“喝茶”;再也不要忘记自己的生日——丫头,我可时刻记得,12月29,是我们共同的生日!

    棉非终于笑了。朝暖暖的太阳高高扬起深深蓝蓝毛茸茸的手套。

    她伸长齐葱葱的手指,细白细白的。一点点,套在深蓝色的毛线手套里。太阳的光,穿透它们,穿透时间,长长的影子落在林水身上,成半透明的琥珀。

    呵呵,原来,我和林水的所有的光华的十五岁,不,十六岁,十七岁,都会停驻在透明的指甲尖上,甜美的童话梦里,闪闪的,发出夺目的青春的光。